八
韩陈两家增丁添口,韩家生了个男孩,起名叫石头;陈家生了个女孩,起名叫晶晶,也取石头之意。石头比晶晶大仨月。
晶晶生下来后,陈家媳妇没有一滴奶。韩家媳妇就当生对双胞胎,一个枕头上睡仨头。小孩儿一天一个样,小石头粗胳膊粗腿,虎眉大眼,国字脸。小晶晶长胳膊长腿,细皮嫩肉,细眉秀眼。两个小孩谁见谁夸,不知情的人都认为是一对龙凤胎。
当俩小孩儿会鹦鹉学舌时,为了有个区分,韩世诚让石头喊自己两口为爹娘,晶晶喊他们为爸妈。晶晶不听话,还是石头叫啥她叫啥。大人们觉得树大自直,倒也没特意纠正。
一晃两年过去了,俩小孩慢慢从混沌中走出来,知道了自己的家门。清早生产队上晌钟声一响,晶晶就起来了,她看着韩世诚给自己家担水,走一步撵一步,生怕把水担到他自己家。这一天早晨,喜鹊的叫声把晶晶吵醒后,她不等生产队的钟响,就站在门口等韩世诚担水到来。水缸满后,韩世诚抱起她说:“在家等吧,你爸爸今天就来了,你听喜鹊报信了不是?”
到了中午,陈保省果然回来了。他走到老槐树下,把军用包放在石头台上,小孩、妇女给糖,男人给烟。收工的人陆续路过老槐树下,陈保省掏出大前门烟一人一根。人们围着他问长问短,赞扬声不断。孬牛下晌路过这儿,看到陈保省在敬烟,他的嘴痒了,吧哒吧哒流口水,挤到跟前笑着问:“啥时回来了?”
陈保省抠了抠鼻子,没有递他手里的大前门烟,而是从兜里摸出一根赖烟,半河南话半普通话地说:“昨晚下的车。
有几十年吸烟经验的孬牛,烟的质量好坏、价格高低,搭手一摸能断八分,他一看陈保省的神色、另外掏烟就犯了疑。他从别人手里要过烟装作借火吸了一口,又把陈保省给的烟深深吸了两口,退出人堆走了。走了两步扭回头,吐了口唾沫:“他妈的,出去三天,槐树庄盛不下他了!坐碗回来了,咋不坐锅呢?呸——”他把烟狠狠地扔了老远。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去,捡起来噙在嘴里。
韩世诚下晌后也来到老槐树下,看到陈保省高兴地迎上去,问候之后,提起军用包说:“又不马上回去,跟老少爷们儿说话时间长呢,先往家走吧。”
陈保省的院子里,两个小孩正在拉着棍“骑马”,看见韩世诚和一个陌生人走进来,他们都不玩了,向韩世诚走去。韩世诚摸着俩小孩儿的头说:“你看这小孩多快,走时还没影儿呢,现在都会‘骑马’了。这是石头,这个你看看。”
小石头说:“爹,俺不骑了。”
小晶晶说:“爹,俺也不骑了。”
韩世诚微笑着说:“妞哎,这才是你爹呢,还没见过呢。”
正在屋里做饭的陈母和陈保省的妻子听到声音慌忙走了出来,陈母说:“没见过,不敢认识。再不回来,门说不定就不让进了。晶晶,叫爸爸。”
“不叫爸,不叫进。”小晶晶噘着嘴说。
“来、来、来,一个苹果换一声爸爸。”陈保省从兜里掏出一个苹果,递给小晶晶。又掏出一个说,“递给你哥哥。”
小晶晶接住苹果,左看看右看看,看了一会儿后,一个苹果上面啃了一口,把啃过的一个苹果递给石头:“吃吧,哥哥。”
小石头摆摆手,又摇摇头,不接。
陈母笑了说:“从小看大,三岁看到老,这小儿有材料,不吃、不拿别人的东西。不管到谁家,想玩的东西,总是先问问人家;玩罢,放回原处,跟个大孩儿一样。前天俩人感冒了,我去给他俩打针,石头撅着屁股,一声不吭。这个,满屋跑,就跟杀她一样,哇哇叫。石头说她,哭啥哭,哭哭就不打了、不疼了?”
韩世诚说:“石头,接住妹妹给的苹果。咬了就咬了吧,妹妹还小。”石头仍然摇摇头。他拉着韩世诚的手要走。
小晶晶妈说:“不走啦,跟你爹都在这儿吃饭呢。”
韩世诚说:“得回去,把堂屋腾出来,要来一个‘臭老九’。”
一天的时光又过去了。小孩玩了一天,饭碗一推就睡着了。陈保省趴在床头,逗着睡得正酣的晶晶说:“多乖的丫头,还不认识我这个爸爸呢。”
在床边缝衣服的妻子说:“你说是个啥,吃大嫂的奶时,她都是吃一个,握一个,不叫石头吃,石头还处处护住她,让着她。”
陈保省说:“别说小孩了,这两年大哥对咱咋样?”
“大哥对咱那真是没话说,要不是他,家能过成这个样?分粮食、拉煤,不用俺娘俩动一刀一枪。你走后的第二年,种棉花时,俩人一组。孬牛走到我跟前说,‘老二婆,咱俩一对吧?’我起来往咱大嫂身边去了。咱大嫂接住话说他:‘孬牛,俺姊妹俩一组,你那个臭嘴还说啥?你再没大没小的,看我不扇你的脸!’大哥剜了他一眼说,‘都几十的人了,还没个正形!’从那以后,孬牛再没那么多酸话了,都是躲着我走。”
陈保省又问:“大哥是不是队长?”
“选队长时,大家都选他,‘老拧劲’不同意。说大哥是中农,是团结对象,但不能当领导。你甭看他不是队长,比队长说话还管用。真是啥大人啥孩儿,小石头跟他爹一样,不吭不哈,点儿都在心里呢!”
“甭说人家啦,你啥时给我生个‘石头’呢?”陈保省说。
妻子停下手中的活,瞪了他一眼,说:“给你生个石头,鸡蛋也生不了!那又不是在腰里掖呢,说生个就生个。几年了,去你那儿,不叫去,也不回来。”
陈保省从烟盒里抽出根烟点着,却没有送到嘴里,收起了刚才的嘻哈:“你刚才说了,‘老拧劲’还知道中农是团结对象,不是依靠对象,何况我们呢,这是一个原则立场问题,我真不理解当时咱娘的思想觉悟那么低,非让我与中农子弟拜朋友、称弟兄,唉,说啥也晚了!我回来时就请了三天假,这次回来不是为了要儿子,而是特地告诉你们要提高阶级觉悟,以后跟韩家门楼划清界限!要是有人来调查的话,千万不要承认我跟韩世诚拜朋友的事。一定得记住,来不得半点马虎和大意。这是非之地不能久留,我明天就回去。”
妻子不理解丈夫的话意,她想问个明白,远处传来打更鸟的鸣啼声,淇河的流水声走进她的房间,槐树庄的灯都熄灭了,她也拉灭了电灯。
九
韩世诚按照“老拧劲”的要求,把堂屋腾出来,在院中的石榴树旁盘个风灶锅,等着“面目狰狞、满身异味”的“臭老九”的到来。下午,“老拧劲”来了,身后跟着一位中年人,憔悴的面孔,眼神却依然炯炯有神,透露出一个学者的智慧和稳重。他背着一个军绿被卷,挎着个军绿包,进院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院中的一切,当他看到韩世诚从东屋走出时,微微点了点头。韩世诚把他们让进屋里,要接他的背包,他不让接,自己放在床上,恭恭敬敬地站着,听候“老拧劲”的发落。
“老拧劲”一屁股坐在罗圈椅上,突然吼了一声:“站好——你姓啥啊?对,姓许,‘许臭九’。明天去粮管所籴你的口粮;下午先到队里称点儿面,扛些柴禾,自己做饭吃。从明天清早起扫地,门楼以东归你。以后老老实实地接受改造,要是让贫下中农看不过眼,看我咋收拾你!”
“老拧劲”训过话走了。走到二门口停下来,把韩世诚喊过去说:“给你个立功赎罪的机会,监督好他,有啥情况向我及时汇报。”
屋内静悄悄的,静得让人害怕。“许臭九”和衣躺在床上,早晨的忆苦思甜饭——野菜、麸皮、稀菜汤,早没影了,中午的饭还不知道在哪里呢。肚里咕咕直叫,一阵阵地难受。这是人过的日子吗?独在异地的凄凉涌上心头,他不由得长叹一声,泪水忍不住流了出来。 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