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快落山时,“许臭九”才揭开锅盖,添上水,倒进去面,点着了火。柴草在灶内慢慢燃起,他看着火苗伸出灶外,心中无限欣慰。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做饭,常听人说,自己做的饭香,怪不得饭还没熟就闻到香味了,他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一阵好笑。他不停地往灶中送柴草,烟越来越大。他刚要趴到灶口去吹,火苗“呼”地一下蹿了出来,吓了他一跳。一摸,眉毛、胡子都烧焦了。
灶中的火“呼呼”地燃着,锅中的饭“咕嘟咕嘟”地响着。他不知道掀开锅盖儿看看,直到白沫溢出锅盖儿,他才掂起凳子压在锅盖儿上。一会儿饭又溢出来,他没法了,又掂起俩砖块压在上面。瞬间,白沫顺着锅盖儿、灶台流在地上,越流越多。
“老拧劲”扛着一把扫帚走进来,后面跟着下晌回来的韩世诚。“老拧劲”一进门就吆喝:“谁家的饭煳了?谁家的饭煳了?”
韩世诚紧走几步,一看“许臭九” 的狼狈样,心里明白了几分,上前拿开凳子、砖头,揭开锅盖儿,锅里一片焦煳。
“老拧劲”皱起了眉头,举起扫帚朝“许臭九”拍去。韩世诚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扫帚把,夺了过去扔在一边。“老拧劲”上气不接下气地骂着:“没吃过猪肉,没见过猪咋走吗?不打你两下,你不知道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说着又朝“许臭九”扑去,被韩世诚拽住。韩世诚赶忙抽出了灶底的柴火,又浇进去一盆水。
“许臭九”惭愧地念叨着:“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扬汤止沸,不如去火抽薪。这话我从小都会背,咋事到临头就忘了釜底抽薪呢?”
院中的吵嚷声音惊动了左邻右舍,一时间院中站满了人。韩母拉着小石头从外边回来,听出了头绪,走到灶台前看了一眼说:“看来真没做过饭,谁没三年背运气?运动都是找老实头呗,真正有罪能到咱这儿来,早下监狱了。”又朝“老拧劲”说,“兄弟呀,积点徳吧,别老干缺德事!”
韩母年高望重,一句话把“老拧劲”打懵了。韩家门楼又恢复了平静,韩母和媳妇一个灶上一个灶下,做好葱花面条,盛了一大碗,让韩世诚端到堂屋去。
第二天天还没亮,“许臭九”就走出了韩家门楼,刚拿起扫帚,就被韩世诚喊住了。韩世诚掂起一把扫帚,走到“许臭九”跟前说:“许同志,这路不像城市的马路,尘土很厚,扫地不用那么使劲,光把树枝烂叶扫净就行了。我扫这半边,你扫那半边。”
上晌的钟声敲响时,街已经扫完了,俩人一前一后走进院子,韩世诚舀了一盆洗脸水说:“许同志,洗脸吧,你以后不要做饭了,这边做的给你舀锅里。你要是嫌凉就再热热,记得要勤搅动锅,做饭可比做学问容易得多。来到家里就是一家人,不要外气,少啥缺啥说一声。上午,你去籴口粮,我找了辆自行车你骑去,路上慢一点儿。”
“许臭九”只是不停地点头致谢,不敢多言语。上午,他到粮管所买好口粮,搭在车后架上,一路没下车到了韩家门楼前,回家一看,他气得几乎晕了过去,布袋两边磨了俩窟窿,米、面全撒完了,他顿时泪如雨下……
这事被“老拧劲”知道了,带着两个批斗专案人员一直斗到天快黑时才放他回来。他踉踉跄跄走进院内,过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平静地交给韩母说:“要是从北京来了一个女画家,就麻烦您把这个交给她。谢谢您一家对我的照顾!”他留恋地看了几眼韩家门楼,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了出去。
“许臭九”前脚出,韩世诚后脚进,他听母亲一说,预感到了不好,掏出信一看,不由得喊了一声:“不好,他是要去自尽!”
“许臭九”走到河边,放声大吼:“苍天啊!我犯了啥罪?你折磨我、断我生路!”说完,一头扎进了河里。
又一个黑影跳了下去,救出了“许臭九”。他是韩世诚。
这一消息很快传遍了槐树庄的各个角落,正坐在老槐树下吃饭的“老拧劲”听到韩世诚的汇报后,心里一惊,沉思片刻后把头一拧,说:“他这是畏罪自杀!”又要说下去,一不小心咬住了舌头,吭哧了半天说不出话,心里一着急,老毛病痔疮犯了,这一次,来势汹汹,“老拧劲”觉得自己在世的时间不长了,叫儿子安排棺材,交代后事:我死后,千万别让韩家门楼的人知道,省得瞧咱的好看。
一天,县上来了一辆三轮摩托车,把“许臭九”带走了,再没有回来。有人说他被斗死了,也有人说他回单位了,到底是咋回事,谁也说不清。他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单位的,始终也没有透露给村里,据说这是上级的规定。
十
淇河也有它不近人情的一面,给两岸人民带来了无尽的灾难和痛苦。河水十年九涨,大水过后,一片黄沙,狂风吹来,天昏地暗。千年来留下几句顺口溜:“沙土地、沙土房,沙土被子沙土埋。沙土眼、沙土嘴,沙土鼻子沙土堆。”大风吹来,淇河上下成了沙土的世界,头一天晚上睡的时候,床上扫得干干净净,第二早上,被子上落了厚厚一层沙土。门被沙土挡住推不开,房子埋在沙土中。人在地里干活回来,全身都是沙土,跟沙土堆成的人一样。
春天,大风过后,辛辛苦苦播下的种子不知被刮到了何处,还得补种,一季不知种几次才行。沙地土薄,秋后耩下的麦子,出苗后麦苗瘦黄瘦黄的,几场大风过后,麦子只留下几道根,南风刮来往北倒,北风光顾往南歪。不知啥时根断,麦苗随风逃之夭夭。
庄稼不收年年种,谁也没长前后眼,盼星星,盼月亮,苗出土了,像对待小孩一样,怕它渴,怕它病,还怕它不长,真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到了收获季节,一棵麦子上就长了几粒子,你有啥办法?沙土地长不起来玉米、大豆,这里就年年种谷,种耐旱的绿豆、豇豆。
淇河养育了两岸的人们,淇河也常常威胁着他们,发大水只分季节,不分时辰,大水来了没商量。涨大水的时候,白天还好些,要是赶在了半夜三更,想跑都来不及。为了逃生,生长在淇河岸上的人大都识水性。靠山吃山,挨着河水自然想发河水财,捞鱼捉虾不说,大水来时还冲过来不少木材、家具、牛马猪羊。陈保省的曾祖父是淇河岸上有名的好水手,过河时两手举个木耙还能旋转个不停,如走平地;俩胳膊夹两布袋粮食过河,能滴水不沾。
慈禧南逃回来时路过淇河,给她抬轿的水手自然是优中选优,陈家的先人就被选上了。慈禧的轿子平地上是八人抬着,过河时就只有俩人。慈禧回京的心情已经不是出逃时那样仓皇,一路风光尽收眼底,淇河文化、秀丽风光早被河南巡府禀报上来了。大轿行到河中央,慈禧按捺不住淇河风光的诱惑,撩开轿帘,探出头来。陈家先人看到三寸金莲露在外边,心说这老东西就会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我今天也逮住机会替老百姓出口恶气,就伸出手摸了摸慈禧的三寸金莲,一把还不算,一直摸到过河。护轿侍卫看在眼里,到了岸边,轿一落地,就“嗖”地抽出宝剑。陈家先人手疾眼快,一个小燕点水扎进河底,一口气游了十多里,侍卫能奈他何?
新中国成立后,政府在淇河上游建了一条条拦河坝、一座座水库,河水十年九涨成了历史。河水不再威胁人的生命,人们想的是如何治服沙魔,让河滩上的庄稼多打粮食,装满麦囤。
“四人帮”倒台后,韩世诚加入了党组织,换届时被选举为村支部书记。“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作为一个村的支部书记,既要想到今天、明天,还要想到后天。农民以种地为本,如何把沙魔锁住,使河滩变成绿地,纳入了议事日程。新的领导班子对槐树庄的前景作了五年规划,要逐步实现田间有路,路边有渠,渠旁有树,灌溉率达到百分之百。水电配套,水塔供水,宅基地统一规划,达到有人就有宅基地,水电送到门里头。十年之内达到绿树成荫,渠水潺潺,窗明几净,鸡羊成群。飞沙走石、不毛之地的景象,要一去不复返;拧轱辘担水,将成为历史。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