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电梯打开的时候,里面已经太挤了。而门外,是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推着她的老先生是她老伴吧。
我猜那一刻,大部分人的心情,像高峰期北京地铁上的上班族一样:早已退休的老人,何必跟我们这班迟到五分钟就会被扣全天工资的工蚁争时间?但是谁也没做声,只是冷淡地、艰难地后移,原本密不透风的电梯,居然神奇地又容下了两个人和一部轮椅。
电梯继续一层一层下着,我忽然看到老先生拍拍老太太,那动作好像在说:“别这样”,原来老太太正兴致勃勃、一个一个打量全电梯的人。被老先生一拍,她笑嘻嘻地回头——回得太猛,灰色毛线帽“叭”一声掉到地上。
她说:“正好十一个人,今天光棍节呢。”
电梯里“哄”一声笑开了。一个个僵立的身体仿佛突然松弛下来,像一夜之间,枯树桩上蒙上一层软软的新绿。不知谁说:“老太太挺时髦的呢,还知道光棍节。”另一个人弯腰,替老太太捡起了毛线帽,递还老先生。
电梯到了一楼,老太太面对着我们,笑容满面地坐在轮椅上退出去:她有一双那么清亮的眼睛。齐整整的黑毛衣外,小马甲镶了一圈糖霜红的绒毛,嫩得像外孙女儿的淘汰品——但也许,这就是老太太自己的口味,永远的公主风。看不出年轻时候是不是个美人儿,瘦得很,小得很,一张脸笑开了,是朵菊花,开在这深秋里,每一道皱纹都是镀着阳光的花瓣。
我就站在门厅里,一直看着他们:老先生俯身替老太太戴上帽子——掖得很细,每一缕散发都藏得好好的,又直身打量一下外面的天气,再低头摸摸她的领口袖口,放心了,继续推着轮椅出了大楼。
她一定是被保护得很好的女子吧,才能一直保持这样的天真好奇,小宝宝似的东张西望。她大概冒冒失失闯过很多祸,他至多只皱皱眉,原谅了她,就好像她还是五十年前那个青涩的小姑娘。到现在,她很老很老了,老得不良于行,老得要坐轮椅——他就推着她,安心地,做她背后的男人,从来不阻挡她看向世界的视线。我不曾“内牛满面”,却知道,我看到的,是永远不会来的我的未来。但,只要有一个他与她存在,就是在对我说:幸福无所不在,这一个未来不会来,来的,可能是更好的未来。
刚刚的电梯里,除了我、老先生和老太太,还有八个人,而他们,看到的,又是什么呢?是否有人会急切地打电话给某人,说:“如果我老得不能走了,你会不会帮我推轮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