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振淇站在雪地上望着车子远去,眼前浮现出往年与陈晶站在雪地上嬉戏的场景,陈晶的哭声又响在耳边,他鼻子抽动了几下,泪水滚出了眼眶……
起雾了,河面上聚起了一团团薄雾,形成一道雾墙,从下至上直连天际。淇河上的一切都淹没在雾墙中。他想起了三爷给他讲的“小鬼撵鱼”的故事:
以前,槐树庄有一个人叫王岗,和媳妇相敬如宾,从没红过脸。有一年,王岗被军队抓走当脚夫,音信全无,他妻子整天以泪洗面,站在河边盼丈夫回来,见人就打听丈夫的下落。有人告诉她,那一批脚夫到怀庆府全被投到黄河里淹死了,一个都没剩。她信以为真,当时就气晕了,醒来后就投河自尽了。
王岗平安回来后,为怀念他的妻子,在河岸上搭了个地庵,为妻子立了个牌位,一天三烧香,饭做熟了先向妻子的牌位供飨。为了生计,他在急水弯处用石头垒了个梁,鱼儿游到这儿,一跃落在梁上,一年到头,王岗捡了不少鱼。
一天夜里,他刚闭上眼睛,蒙眬中看见妻子走进庵来,给他盖了盖被子,擦了擦眼泪说:“以后我就不能再给你撵鱼了,我要去投生了,明天来替我的是一个戴铁帽的花窝村人。咱与他无亲无故,清早、夜晚你记得给他供飨碗浆水,回头我跟他说一下,让他也给咱撵鱼。”
第二天中午,果然一个头顶铁锅的人要过河,王岗一问,就是花窝村人。王岗让他坐下,问长问短,故意拖延时间。那人非要过河,王岗说啥也不让他过,俩人吵了起来。一个气势汹汹,一个软磨硬泡,就是不让过。时间越拖越长,王岗一看太阳偏西,他说出了原委。那人出了一身冷汗,把铁锅摔得粉碎。
夜里,妻子来了,埋怨王岗坏了她的事。王岗说他不想让她离开,虽说阴阳两界,夫妇不能同床共枕,但心里总有个寄托。要不,他一年四季守在河上有啥意义?妻子听后破涕转笑。两人一个阴间,一个阳间,时常在梦中窃窃私语。王岗也时常在梦境中看到妻子赶来一群群鱼,一脸疲惫。
水涨水落,三年过去了。妻子一天告诉他一个消息,河神又派替死鬼来了,她没让。这次是个女人,因与丈夫生气,投河来了,后面跟着一双儿女,她心生怜悯,让她回去了。
一晃又是三年。河神又要让她投生,她哭了,她说,她舍不得离开丈夫,愿在河中为丈夫撵鱼,一直撵到丈夫去世。河神把她的功德报告给阎王,阎王很受感动,破格提她为卫辉府城隍庙城隍爷,王岗还去看过她。
二十八
大雪笼罩,淇河上下一片白茫茫,一只孤雁从天边飞来,几声哀叫,几多凄凉。
第二天,陈晶一大早就到了槐树庄,她把母亲让带的礼品往石头家里一丢,急急忙忙朝河滩的鸭棚跑去。
韩振淇正坐在桌前专心复习,一点儿都没觉察到陈晶的到来。陈晶蹑手蹑脚走到他背后,捂住他的眼睛。韩振淇打了个寒战,如梦初醒。
他揉着眼睛说:“你咋又来了?天这么冷。”
“不是天冷我还不来这么急呢,也不知道照顾自己,看成个啥了?昨晚我回到家,我问我爸,‘石头哥犯了啥错?你把他撵回去?’爸爸长叹一声,说,‘在宾馆干一辈子能有啥出息,石头这孩子是棵苗子,劝将不如激将。’我说你在小园地搭了个鸭棚,一面喂鸭,一面复习功课,手冻得裂了个大口子,瘦得不成样子,我哭了,俺妈也哭了。俺爸哈哈笑了,他说,‘看来这孩子要成气候了。人贵有志,我参加工作离家那天就发誓,不混出个人样就不再踏进槐树庄。冰天雪地,谁不知道冷,人家还睡在被窝里,我把井下的冰层砸开,把水打上来。有人背后说我傻,有人当面说我爱逞能。他们不傻,他们不逞能,一个个喊着想家,早早地打道回府了,现在没有一个混得比我强的。不经苦滋味,哪得花中醉?过两天把我的皮大衣、皮鞋、皮手套、皮帽子都送给他。告诉他,等他考上大学,我用小车去送他。’天还不亮,我妈晃醒我悄悄地说,‘去吧,他好不容易吐口了,别再变卦了。’俺娘儿俩一个人扛一个包,一口气跑到汽车站。你看,俺妈还给你放里面一块大牛肉。”她一边说,一边解包袱,拿出衣服要给韩振淇穿上。
韩振淇说:“先放床上吧,是饭都挡饥,是衣都挡寒。”
“没有好人穿,还有好人瞧呢,也学会不修边幅了。来,穿上。”她给韩振淇穿好大衣,系好扣子,又跪在地上给他系好鞋带,打扮好后说,“中!我爸这身衣服就是给你准备的。昨天夜里,我说春节前我不回来了,我给石头哥喂鸭做饭,让他好好复习功课,争取明年考个名牌学校。俺妈笑得合不拢嘴。你猜我爸说啥?‘别忘了给你奶上坟,请到家过年。’”平时少言寡语的姑娘,今天连珠炮式地说个不停。
穿上大衣,韩振淇顿时感到浑身暖和多了,更让他感到暖和的是陈晶一片火热的心。他拍拍大衣说:“为答谢你,我这八级大厨今天亲自做饭,说吧,你想吃点啥?”
“你歇歇吧,我还不知道你,就会做白水煮面条。还是我来给你亮一手,孬好将就点,少提意见。”
天快黑了,河岸上一片雾蒙蒙,树木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几只灰喜鹊落在树枝上,蜷缩着脑袋一动不动,不鸣不叫,就连平日里“嘎嘎”叫个不停的鸭子也缩着翅膀,一声不吭。
陈晶从河里打来水,在煤火上卤好牛肉,下好两碗面条,盛好端给韩振淇。看着韩振淇那狼吞虎咽的样子,她心里既满足又心疼,长出一口气,泪水流了出来。她扭脸擦了擦,又把锅碗洗干净,嘱咐说:“晚上睡觉时把大衣盖在身上。人是铁,饭是钢,再发奋也不能不要身体,晚上饿了照我的样做碗面条,听见没有?我该回去了,来时咱娘还说等我吃饭呢。”她脸上又换成了微笑,“今晚上肯定做好饭。”
韩振淇说:“你在这儿一块儿吃点吧,还想回去吃好的,打偏食?到家也是争(蒸)馍,少(烧)肉,没(母)鸡蛋。”说着,他“嘿嘿”笑了。
陈晶鼻子一皱:“哼,咱娘才不会跟你一样。再说了,就是烧碗开水喝,我愿意。走了,明天清早等我做饭。”她拉开门消失在夜幕中。
陈晶的到来,忙坏了韩世诚两口子。韩世诚专门踏着雪去赶了个集,回来后,剁肉,和面,包饺子。两口子忙了大半天,天黑了,屋里的电灯都亮了,陈晶还没回来,两口子不时朝门口看看,听听外面的动静。煤火上的水又开了,韩世诚说:“咋还不来?我去看看。”
“你是憨还是傻?她不是槐树庄长大的?哪条路她不熟,还用你瞎操心?”石头妈生怕别人打搅儿子和陈晶在一起的每一刻。
屋里又静下去了,只有锅里的水上下翻滚的声音。
陈晶终于回来了。石头娘赶紧端起饺子往锅里下。陈晶说:“娘,可别下完,地里还有个人呢。”
石头娘笑了说:“知道——下熟了,让你爹给他送一碗。”
“甭,娘,到地里就凉了,我一会儿给他送些生的,地里也有火呢。”
石头娘听到这句话心里很舒畅。当大人盼的不就是他们互相体贴、互相关心吗?她笑着说:“中,中。吃过饭让你爹送去,你就别去了,黑灯瞎火的,鸭棚又恁远。”
“远怕啥?还没城市里半道街远呢。”陈晶说。
吃过饺子,陈晶放下饭碗,提着生饺子又走了。看着她远去的身影,石头娘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觉得胸口没那么闷了,陈晶的到来比吃十剂良药效果都好。她跟丈夫说:“还是那个样,吃点儿啥都忘不了他,就是吃个蚂蚱也忘不了给他留一条大腿。”
韩世诚没有说话,他想到了陈保省,有他在,就是煮到锅里的鸭子也会飞走,何况是个大活人?这句话他没有敢说出来,人都盼好的,谁光盼不好呢?(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