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作家龙一,在他的笔下,天津变成了“远东谍报中心”。
近期热播的谍战剧《借枪》是根据作家龙一的同名小说改编的,这是龙一小说的第二部电视版(第一部是《潜伏》)。此前的谍战片和谍战小说,上海、尤其是上海的租界是毫无争议的核心间谍案发区。龙一的作品则将天津纳入新视野。龙一提出了一个观点:天津是一战之后的远东谍报中心。真实情况是否的确如此?记者翻阅史料,力图勾勒一战到二战间在天津上演的谍战风云。
北洋势力和各国间谍
混杂天津
“在抗日战争中,天津是中国几大情报中心,其战略地位仅次于上海,和香港同等重要”,八一电影制片厂文学部编辑、《中国秘密战》的作者、从上世纪90年代研究中共情报工作历史的郝在今告诉记者,“因为天津有租界,而且连接华北和东北。”
当时,美、德、奥租界虽已撤销,英、法、日、俄、意、比六国租界还扼守着天津南运河和白河的入海口,六国势力范围之间的空隙往往成为鱼龙混杂的是非之地,比如著名的南市“三不管”。
20世纪初,日本人在天津开设第一家电台“昌义”电台,1927年,北洋政府办的天津无线广播电台开播,1942年商业电台在天津兴起,鼎盛时期跟上海有一拼,侯宝林的相声及皮货、地毯的买卖信息与各方各派政治力量的密语交织在一起。
国际邮轮每三五天有一班抵达天津新港。电报照相技术的发明不仅使美国《时代》周刊能及时传回对吴佩孚、张作霖、冯玉祥、溥仪们图文并茂的报道,也使各国间谍能便捷地把他们搜罗到的各类地图、照片传回母国。电波无法传递的信息则由信使们传递,他们夹杂在津浦铁路、京汉铁路上南来北往的人群中。
自满清倒台,“北平是前台,天津是后台”便一直是平津政治生态的写照,大批不甘寂寞的下台政客蛰伏天津。北洋政府5任总统32届内阁里,有3位总统、12位总理下台后在天津养老。
1917年之后,逃亡到天津的白俄人数以万计。而德国租界虽在一战之后撤销,德国人却仍然眷恋天津,因为那里有最好的德语学校,有正宗的德语社区。
下可入地、上可通天的
天津青帮
天津本土的黑社会“天津混混”在20世纪初遭袁世凯重创,大大收敛。1926年,奉系军阀褚玉璞的军警督察处处长厉大森到天津“跑海(开辟地盘)”,青帮成为津门一霸。厉大森在警察系统发展大批徒子徒孙,最底层的喽啰就是原先的天津混混。
天津青帮花开两枝,一枝是警察,在华界活动;一枝是知识分子,在租界活动。知识分子青帮多为编辑、记者、教师、医生,“这些人对社会很重要,又比较容易受伤害,加入青帮,老板不敢随意解雇你。你被主编解雇了,跟‘老头子’告状,‘老头子’说:你回家歇两天。结果第二天全天津的报纸都没人卖了,一个报贩也不来。”龙一告诉记者。会众的身份鱼龙混杂,天津青帮下可入地、上可通天。袁世凯的次子袁克文、《大公报》采访部主任张逊之、北洋财政总长张英华……都是青帮老大。
1920年代的天津,宛如一大片斑驳陆离的树林,什么人都能在其中找到他的保护色。 溥仪借日本“便衣队”抢劫混乱出逃
龙一写小说常用的一本工具书叫《20世纪天津概况》,这本书原名《天津志》,1909年出版,是甲午战争前后日本派到中国的第一批间谍的作品。此书20万字,水文地理、地方人物无所不包。
1931年由土肥原贤二任机关长的特务机关在天津正式挂牌前,以“公馆”为名目的特务机构遍布日租界。这些公馆的主人像八爪章鱼一样把他们的触须伸向天津的“寓公”、青帮和僧侣。
1931年11月8日傍晚,海光寺日本兵营的警钟响过,两千佩枪便衣从海光寺冲出,戴白色臂章的是朝鲜人,戴黑色臂章的是日本人,戴红黄蓝臂章的是日本人用每天4毛的价格雇来的天津青皮混混。这些乌合之众,一边打枪,一边在东马路、南马路、南市、北马路一带抢劫。他们在天津最富庶的街道上抢劫三天,等于是砸烂天津最热闹的市场,吸引了警署的全部精力。
抢劫进行到第三天,溥仪偷偷走出静园寓所的房门,被司机藏到莲花跑车的后备箱里。以前溥仪出行走公寓前门,这天要走车库门,而车库久不使用,小广告都把门糊死了,要想出门得先撕小广告。终于打开车库门,司机又没有驾驶新莲花跑车的经验,出门就撞上了电线杆,溥仪的后脑勺当即淌血。狼狈不堪地开出静园大门,莲花跑车奔向日租界一家料理店。溥仪在料理店换上日本军服,之后改乘日军司令部的军车,从日租界进英租界,登上日商轮船“淡路丸”号出天津港。这便是天津历史上有名的“便衣队”事件,是日本间谍在天津干的最大一票。 “少爷小姐”组成抗日杀奸团
卢沟桥的炮火响过,正在庐山陪侍蒋介石的戴笠接连给军统天津站站长、北平站站长、保定站站长发急电:“此间认为日方无和平解决之诚意,自应与之抗战……弟意应组织便衣队,到处扰乱,借以发挥特工之威力……”
文史爱好者、作家萨苏在《尊严不是无代价的——从日本史料解密中国抗战》一书中,有专门一章记述“抗日杀奸团”中的书生枪手冯运修。1937年,天津中日中学16岁的学生冯运修加入“抗日杀奸团”。“抗日杀奸团”成员多为贝满女中、育英中学、大同中学一类天津著名中学的高中生。这些花季的学生杀手几乎个个有显赫的身世:伪满总理郑孝胥的孙子郑统万、郑昆万,袁世凯的侄孙袁汉勋、袁汉俊,同仁堂的大小姐乐倩文等,他们使用的暗杀武器通常也是“掌心雷”一类当时世界上最轻便、最精良的武器,甚至在枪柄上镶嵌珠宝。冯运修是其中一员,其舅父是华北伪治安总署督办,冯运修经常出入军营以学枪打猎为名,练成神枪手。
戴笠很快看中这支“少爷小姐”组成的暗杀团,先令军统天津站站长王天木跟“抗日杀奸团”的成员结成拜把兄弟,又令天津站书记曾澈潜入南开,成为“抗团”的一员。1940年7月7日,北平的日伪组织计划在中山公园举办一个庆祝会,军统布置“抗团”借此机会锄奸,首选目标是《新民报》总编辑、号称“京城第一支笔”的吴菊痴。冯运修被选为一号枪手。中山公园会场戒备森严,冯运修一路尾随吴菊痴的黄包车,趁着一户人家送葬的队伍吸引了吴的注意力,冯运修冲到他身旁,对其头部连开两枪,吴菊痴当即毙命。
就在“抗团”成员摩拳擦掌准备大干几场的时候,已调至军统上海站的王天木投靠了汪伪。1939年9月27日,已任军统天津站站长的曾澈在天津大经路被捕。第二年他牺牲后,“八月大搜捕”在平津两地张开大网,“抗团”遭到巨大打击,余部转战上海。据《国民党特务活动史》记载:1946年,“抗团”解散,少数人加入军统,多数团员拒绝军统许诺的军衔,各自浪迹天涯。 堪比“余则成”的中共特工李时雨
1937年,卢沟桥事变前3天,中共地下党员李时雨出任天津高等法院书记长。在成为法官前,李时雨曾是东北“大学生义勇军”的副总指挥。“大学生义勇军”被日军破坏,李时雨回到关内,继续大学学业,其间曾装扮成家属护送李大钊的灵柩入葬万国公墓。大学毕业后,李时雨潜入东北军,成为西安“剿总”第四处的中尉办事员——卢沟桥事变之前,除了对付宿敌中统、军统,中共情报工作的战略重点是在西北军中做抗日宣传,跟两军高层建立关系。一批中共情报精英都曾担此重任,李时雨是其中一员。
成为法院书记长之后,在军中摸爬滚打多年的李时雨像“余则成”一样谨小慎微,八面玲珑。
1939年,李时雨受命营救羁押在天津监狱中的共产党员冯骥。他趁办案书记员外出,把冯案的卷宗偷出并烧掉。书记员发现卷宗失踪,向作为书记长的李时雨汇报时,李时雨先是严厉责备,后又以袒护部下的姿态,告诉书记员:可以说从来没见过冯案卷宗,只在登记簿上看过案由,卷宗可能是法院被炸时毁掉了——日军攻占天津时,确曾炸过法院。接着,李时雨借视察监所的时机,暗中向冯骥传话:法院已没有你的案卷,只在登记簿上写着“共党嫌疑”的案由,你在审讯时翻案,就说是与人打架,被仇人诬陷入狱的,根本不是什么共产党。
做足铺垫之后,李时雨跟冯案的陪审推事、他的大学同学打招呼:冯骥是我朋友的亲戚,被冤枉入狱……之后,李时雨请冯案的全体经办者在天津的名馆子“登瀛楼”大餐,在觥筹交错中把事情搞定。 冯骥出狱后不久,一个“造访”汪伪特务机关的机会掉到李时雨头上。其时,汪精卫要在上海召开“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需从全国搜罗会议代表。被派到天津的朱晶华跟李时雨是东北老乡,两人私交很好,朱晶华告诉李时雨,他其实是重庆国防部派到“汪伪”政权的卧底。朱晶华拉李时雨跟他一起干,这是获取汪伪情报的绝佳机会,李时雨顺势应允。
从南京开会回来,李时雨被任命为天津市伪党部执委会委员,几个月后又作为积极分子,向汪精卫汇报在华北开展“和平运动”的心得。李时雨向汪精卫抛出大量简短精准的问题:“我们搞和平运动的目的是什么”、“我们承不承认满洲国”、“日本人利用我们,将来我们能否像溥仪那样成为傀儡”、“我们过去参加过抗日运动,日本对我们是否会算账”……并从这些问题的答案中提取出宝贵的战略情报。汪精卫也对这个头脑清楚的年轻人留下极佳印象。
伪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之后,汪精卫下令,把李时雨从天津抽调到南京,担任“立法委员”。不到三个月,李时雨就以能力强、勤勉踏实、任劳任怨、忠厚可靠、懂得眉眼高低、知好歹、知进退博得上上下下的信赖,成为汪伪内部屡受褒奖的“先进人物”,当时上海的电影公司甚至以他为原型拍了一部电影。从1941年开始,李时雨连连升迁,官越做越大,李时雨派妻子孙静云回中共北方局请示,还能不能在汪伪政权继续升官。1942年的一天,孙静云从南京到天津,从天津到保定,从保定到满城县,从满城到平山县蛟潭庄,过了三四道封锁线,骑了七天毛驴,终于见到了一直电报联系、从未谋面的中共上级领导许建国。据许建国夫人、社会部秘书方林后来回忆,许建国主持工作之后,向平津等重点战略城市派遣了数百名情报人员,而这些情报人员在进步青年、爱国人士、伪军警宪特机关发展的线人数以千计。
抗战后期,天津在谍报战场的战略地位渐渐降低,因为中日双方的角逐已经深入到中国腹地,天津也许是大历史事件的起点和中途停靠点,却不再是华彩上演的地方。
(据《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