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鹤壁浚县那一片儿,把出谜说成“扑谜”,别看父亲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肚子里的谜语却真不少。
父亲扑谜随时随地,田垄间、胡同口、磙子边、捶布石上,坐门槛、蹴树墩、窝灶火旮旯、靠歪脖枣树……对面则是抓耳挠腮的哥哥和我。扑谜时他离不开爷爷用过的那根水烟袋,“弯弯曲曲一道河,河里有水摸不着,呼呼隆隆不下雨,满天星星乱打豁”……咕咕噜噜的是烟袋水声,明明灭灭的是烟袋锅里的火光,父亲的脸则隐映在袅袅升起的烟雾中,高远而神秘。
我们愁眉苦脸如坐针毡,父亲却慢条斯理一脸笑意。等我们都垂头丧气没有信心了,他才从嘴边挪开烟袋,“一对憨小,瞧我手里拿的啥?”原来谜底就是水烟袋!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父亲眼睛直瞪着我扑起谜来:“兄弟五个人,各进各的门,要是进错门,出去笑死人”。我自鸣得意说是手套,把在旁边擀面条的母亲泪都逗出来了,不住地用手指我,我低头一看自个,也乐了——原来我早起匆忙上学,竟然把扣子系错了!父亲一看母亲在笑,更来劲了,随口又道,“面孩叠好被,木孩里头睡,铁孩来打仗,肉孩往后退”,这下把母亲也难住了,都求救般地望着父亲,父亲嘿嘿笑了,“不就是你妈在擀面条、切面条吗?”听得我一个劲点头,对老爸扑谜的能耐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认字的父亲从哪儿学到那么多的谜语,对我这本身就是一个谜。因为他扑的谜都是身边的东西,我便怀疑很多都是他自己即兴编的,如“西地有个碗,十天十夜下不满(老鸹窝)”,他用的语句虽然很直白,却既形象又贴切,惹得我们哈哈大笑,那满院的笑声常常招来邻家的孩子,于是这家庭娱乐便扩大成了“猜谜沙龙”,那情景有点像如今电视里的快速抢答——父亲则是土得掉渣的原生态主持人。
更难得的是,父亲的小小谜语中常常包含着做人的大道理:“头尖身滑白如银,上秤不值半毫分,眼睛长在屁股上,只认衣衫不认人”,针的谜语让我从小知道这世上除了正人君子,还有“头尖身细”的“尖滑”小人,行走于世就得心平如秤,不当“只认衣衫”的恶俗之辈;“哥哥圆来弟弟长,两个伙着一个娘,一个爱钱随人走,一个在家孝顺娘”,门前榆树的谜语让我知道了金钱和亲情哪个才更重要。
逢上那极妙的谜语,父亲便会留“课外作业”,让我们先想上几天,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便会“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绞尽脑汁,嘴里念念有词,其中的苦乐不亚于现在孩子们的拼图游戏和魔方。刚开始是父亲留作业,后来猜上瘾了,我就主动要求布置作业,猜对了手舞足蹈大呼小叫闹得鸡飞狗跳,猜错了连甩手带咂嘴好一番捶胸顿足——那是多么纯粹的快乐啊。比如“越刮越粗”和“走不动就拿上”这两道题我到底也没做对,父亲告诉我说,它们的谜底是水井和拐棍。
当父亲的扑谜对象换成他的小孙子时,我已经离家住校上初中了,那时我最喜欢的就是语文课,写作文更是拿手好戏,老师的评语多半是“热爱生活、想象丰富、观察认真,语言生动”,这爱舞文弄墨的毛病一直到现在我还改不了,无疑都得益于小时候的猜谜。
白云苍狗,世事无常。今年八月初九我得到消息赶到老家时,父亲已经不行了,母亲说,父亲是无疾而终睡过去的,床榻上的父亲面色安祥,仍像在睡觉一样。中秋节入殓时,我把陪伴了父亲一辈子的水烟袋轻轻放到了他的身边。
爸爸,你匆匆离开我们是要到另一个世界扑谜吗?你当年扑给我的“竹篙”谜,我还记得呢:
小时青青大时黄,风吹水泡瘦又长。
不提起来倒还罢,一提起来泪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