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木
我爹是个很有想象力的老头。
譬如,我们小区中心有株老旱柳,挂着园林局的牌子,显得像个被保护的珍稀物种。因为它具有的鲜明特征,我们常常约在那树下接头,干点交接小孩或者交接点卤菜之类的家常事儿。
某天,我爹对那株貌似枝繁叶茂的老柳进行了一番详细观察,得出了树心很可能早已被蛀空的震撼性结论。打那以后,每当我即将穿越小区时,我爹都会怀疑那株老柳恰恰会在我经过的瞬间,不早不晚地倒下——于是,他放下正洗的碗,戴着皮护袖,急匆匆地从门里跳将出来,用很大的嗓门追着喊——别从柳树下走,绕着点……
除了那株在我爹看来随时会倒下的老树外,我上班还必须经过一段红砖砌起来的围墙。自从某天报上登出一则行人在砖墙下躲雨,被轰然倒塌的墙砸成一死两伤的消息之后,我爹他老人家就开始怀疑起这世界上所有的砖墙来。
尤其对我上班经过的那一段,他深表忧心。我笑话他胆小,不以为然地说,我总不能走到大马路中间吧?于是我爹退而恳求道——那下雨的时候,一定要和围墙保持适当的距离啊……
当报上又登出某地公交车爆炸的新闻,我爹开始担心起每一辆公交车的命运——幸而在这之后,单位忽然加了一辆从我家门口经过的班车。我爹明显地松了口气,拍着胸口——阿弥陀佛,班车好,班车好!但班车是有固定时间的,所以有时,当我没能赶上班车改乘公交时,我爹都会痛心无比——坐班车多好啊!班车安全!
有一回我气喘吁吁地赶上班车,发现我爹的身影在小区大门附近敏捷地闪过——这老头,今天一天心该放回肚里了吧。
我爹的担忧曾在某个冬天到达了峰值,那是前年暴雪期间——话说,那个冬天来得很是仓促,树叶们还没来及掉光,忽然又积了那么多冰雪,负重的枝桠摇摇欲坠。在路上走着走着,前后左右会传来“咔嚓咔嚓”的惊险声效,然后,“轰”一声,一截树干从高处夹裹冰雪直直落下,在刚刚经过的路面,或者仅一步之遥的正前方。这种通常只在电影里出现的镜头让我爹心惊肉跳,直呼绿化树成了路上埋伏的杀手了。那年冬天,当我们再出门,我爹的大喇叭换词了——别从树下走,离树远点,再远点……
通常,屋顶上都会矗立着太阳能热水器,其实它们离我们是那么的遥不可及。然而,这也属于我爹担心的范畴之类。每当遇到刮大风的天气,我爹就会对它们的牢固性表示怀疑,在他的想象中,它们中的一部分很有可能因为立场的不坚定,慢慢地,慢慢地,被狂风挪到了楼顶边缘,然后,咣当,哗啦,扑通,吧唧……以下的画面,请各位自行启动想象力。
在我爹眼里,到处埋伏着凶险。但其实,我比我爹也好不到哪儿去。
走在路上,我闺女喜欢一蹦一蹦跳到井盖上,我会慌着提醒她:也许有个井盖被撬动了没盖严,也许干脆哪一个井盖被偷了,只剩下黑糊糊的大洞口。这是一个井盖引发的啰嗦,我不断叮嘱,走路一定要小心,一定要看着路,一定不能分神……然而,在我的唠叨声里,她已经不耐烦地跳出去老远了。
她练琴,三分钟不到,就说要去解大便,解完大便回来又说肚子饿了,等窸窸窣窣吃完喝完,把闹钟拿给我看,说练琴时间已经结束了,我禁不住口吐白沫:你这样子长大了怎么办!以后找不到工作,最起码你还可以教人弹琴!可你现在什么都不会!她无辜地看着我,而我只恨她不能理解一颗母亲的心,对未来,她有多么的茫然和担心。
博友老思说,为人父母所有的不安全感,其实都出自于爱。因为爱,那些不安全因素在想象里被不断地放大。
这也是以爱之名,薪火相传,我们生命里始终不能痊愈的强迫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