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 “毒胶囊”事件是中国近十年来继“大头娃娃”、“三聚氰胺”、“瘦肉精”事件后最为严重的一次食品、药品安全事件。民间通俗地将这起丑闻概括为“从皮鞋到胶囊”,眼下,围绕这件事引发的调查、追责与反思仍在持续发酵。
今天的“毒胶囊”与昔日的“皮革奶”、“地沟油”如出一辙,所暴露出来的诸多问题也很相似。记者将近年来发生的重大食品安全事件进行梳理。期望通过对中国式造假的路径分析,找到食品药品安全这个社会难题的症结所在。
魅影徘徊:皮革水解蛋白与工业明胶
“你能想象自己扔掉的破皮鞋,有可能在经过一系列化工程序之后变成人造蛋白,最终化为‘牛奶’的一部分吗?!。”这句话是7年前《新民周刊》封面报道“从皮鞋到牛奶”中主打稿件《探访“化学奶”》的开头。调查揭露了不法厂商用皮革水解蛋白等非法添加物生产伪劣乳制品的黑幕。
在这个报道出炉前一年,中国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大头娃娃”事件,造成多名儿童死亡,学术界当时就怀疑“空壳奶粉”中掺有“人造蛋白”,也就是“皮革水解蛋白”,而这种蛋白由于其“原形”——经过鞣制后的皮革下脚料——中含有六价铬等有害物质,被疑是导致死亡的真凶。令人遗憾的是,这一推断至今仍无定论。
2009年,《新民周刊》再次曝光了浙江金华晨园乳业使用皮革水解蛋白生产乳制品的不法行为,此后,人们开始熟知“皮革奶”。
直至2012年4月9日,央视主持人赵普微博提醒,不要吃老酸奶(固体形态)和果冻,一场由微博引发的老酸奶与果冻行业的危机拉开了序幕。最终随着《每周质量报告》的曝光,人们才意外发现原来并非“从皮鞋到老酸奶”,而是“从皮鞋到胶囊”。不能武断地说老酸奶与果冻企业中就一定不存在或一定存在非法使用诸如工业明胶的添加物的情况,但食品安全是一个民众高度敏感的话题。
经历了一次次食品安全公共事件的考验后,我国始终没有建立起来一个有效的追溯体系。很多人对食品问题有种崩溃的感觉,那是因为人们在这个问题上的底线一退再退,当知名品牌成为最后一道防线时,这道防线居然也频频告急。这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对这些特殊物质的源头管理与流向追踪不明,在一个亟待净化的市场环境里,只要一个环节疏漏,知名品牌躺着也会中枪。
工业明胶基地:可怕的缄默
追溯“毒胶囊”造假环节的源头——河北衡水阜城县学洋明胶蛋白厂与江西弋阳龟峰明胶有限公司的发展史,前者最早在上世纪90年代就已经开始了工业明胶生产。现今的阜城县已是中国四大明胶产业基地之一,占全国明胶总产量的60%。东窗事发前的学洋明胶蛋白厂在当地的明胶企业中,堪称龙头。除了工业明胶外,还生产阿胶、黄明胶、热熔胶、骨胶等。
中国明胶在阜城,阜城明胶在古城镇,而古城的明胶又在前宋村。学洋明胶蛋白厂就位于这个村。农民出身的宋海新最早在前宋村头建起了一个小作坊。早年当地的明胶作坊还是用较好的猪皮、牛皮炼胶,后来逐渐有厂子用皮革下脚料熬胶,由于成本低、利润高,最终在恶性竞争的推波助澜下,迅速成为风气。
2004年由宋海新注资210万元成立了学洋明胶蛋白厂,并交由大儿子宋训杰打理。4月15日,该企业被央视曝光后,宋训杰将公司的电脑、账本、票据等文件付之一炬。记载该公司工业明胶交易的诸多重要物证被毁。有记者从废墟中找到一本没有被烧毁的记账本,上面的内容表明,学洋明胶蛋白厂涉嫌与北京三元食品公司等多家乳企、食品厂有业务往来,这正是人们所担心的。
“北京三元”等账本中提及到的乳企、食品厂均矢口否认与学洋有任何业务往来。不过,这种信誓旦旦是否可靠还有待于进一步的调查。江西弋阳龟峰明胶有限公司更是自欺欺人地专门拟定了一个工业明胶销购合同,声称厂方提供的明胶为工业明胶不得用于食用和药用,购买方如违反则承担完全责任。
学洋明胶蛋白厂发生大火后,遍布前宋村的40多家明胶作坊被强拆,上千名依附在明胶产业上的村民面临生存压力。然而学洋的勾当多年来在这一地区人尽皆知,却无人举报。令人遗憾的是,他们尚未真正反思自己扮演的角色。
胶囊厂与药企:攻守同盟
风暴的另一个中心——浙江省新昌县儒岙镇,43家胶囊企业悉数停产待查。这对这个年产胶囊1000亿粒,约占全国药用胶囊产量三分之一的“中国胶囊之乡”而言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该镇与胶囊生产相关的辅助产业,如明胶供应、胶囊批发、胶囊机械经销等,如今也大多歇业。
与阜城县相似,新昌儒岙镇的胶囊产业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也经历了一段粗放式的发展过程,至2000年前后,该镇各类胶囊企业已多达327家。在当地,几乎家家户户都会手工制作胶囊。这种作坊式的生产方式带来了诸如工艺简单、管理混乱等问题。据了解,当时儒岙镇已出现用工业明胶等劣质明胶违规生产药用空心胶囊的现象。令人遗憾的是,这个“秘密”在被外界知晓前,包括行业协会以及主管部门在内的诸多相关方并未采取有效的应对措施。
在此次事件中,公众对涉案的9家药企的愤怒较之于明胶厂与胶囊厂要强烈得多,因为后者作恶不足为奇,而“药”本是治病的,现在却是“致病”!更何况它们是知名药企,人们想象中理所应当的可信任者。
审视药企这个环节,不难发现这是一次集体沦陷。尽管涉案药企无一例外地表现出无辜的受害者的姿态,尽管它们的道歉姗姗来迟,且不乏狡辩之词,但目前至少从它们的供货商——胶囊厂反馈的信息是:这些药企是共犯。
在央视记者的暗访中,新昌涉案胶囊厂的负责人直言不讳,为了规避2010年国标中对重金属铬的限定,他们会根据客户要求使用工业明胶和合格的食用明胶进行勾兑,将铬控制在国标内。事实上,在新昌,事发前勾兑好的胶囊也被分为两类进行销售,一类是铬超标的,一类是铬达标的。
治病救人的药企为了逐利背弃了制药人最基本的道德伦理,如此,不法企业有机可趁,“毒胶囊”登堂入室。9家药企挥霍的是整个医药行业的信誉,公众忧心忡忡的是存在毒胶囊问题的药企是否仅这9家。
同样令人遗憾的是,医药行业内此前亦深知这个不光彩的“潜规则”。然而,整个行业同样表现缄默。
监管部门:问题产业
当特色产业
食品、药品的安全质量问题之所以成为当下中国一大顽疾,一个重要的因素即为总是存在上述可怕得令人窒息的攻守同盟与各怀鬼胎的缄默。
以记者十年来的观察,中国的食品安全质量其实是在不断提升,市场在曝光中得以一步步净化。“地沟油”、“瘦肉精”、“毒胶囊”,均不是新近才出现的现象,只不过在与这些不法现象多年的博弈中,我们新近才揭开了真相,公众难免产生食品安全形势日趋严峻的错觉。
媒体采用较为原始的暗访方式便揭示了那些久已存在的“公开秘密”,可见“攻守同盟”并不是那么牢不可破。监管始终是一个大问题,此前调查“皮革奶”、“地沟油”时,均有人向记者反映这些问题当地监管部门并非一无所知。这便是中国打假的一个现实的尴尬。
记者追踪造假问题发现,在沿海发达地区产业转型过程中,一些问题产业开始产业转移,而它们很容易成为有着急迫的发展冲动的欠发达地区的香饽饽。另一方面,当一个问题产业刚刚兴起时,由于规模小、不起眼,监管部门往往不予重视,等造假企业形成一定规模,甚至成为当地一个产业后,一些地方的监管部门甚至又将问题产业当做特色产业来加以扶持,而当问题产业最终成为当地的支柱产业后,权力与资本又会勾结起来,出现权力寻租进一步升级,资本大力绑架政治的现象。
以“毒胶囊”为例,学洋背后至少已经查出一顶“保护伞”——原阜城县王集乡人大主席、学洋明胶厂法人代表宋海新的四弟宋江新。此外,2011年8月,阜城县筹划明胶工业园项目便是以学洋明胶为龙头,计划建成后每年将生产工业明胶2.7万吨,年产值近10亿元。阜城县相关部门显然难辞其咎。
事实上,对于行业内的丑陋现象,总是不乏良心企业想方设法的勇敢举报,比如记者2004年曝光浙江慈溪地区用废旧塑料垃圾生产饮水桶,正是得到了行业内“深喉”的帮助。
“深喉”为何偏爱媒体,而不向当地监管部门举报,值得深思。
专家角色:助纣为虐?
食品、药品安全事件中还有一个重要的角色——专家——同样需要反思。
记者多年来的调查发现,一些造假者的技术正是来自一些专业研究者,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这些专家助纣为虐。而每有重大食品、药品安全事件出现,总有一些学者武断地以权威姿态“辟谣”,比如“地沟油”,当初面对媒体与公众的怀疑,一些专家甚至院士认为,无论从技术还是成本,地沟油都绝无可能存在,“是媒体炒作”。但事实表明,误导公众的正是这些专家。
4月19日,卫生部全国合理用药监测系统专家孙忠实在做客人民网强国论坛时说,一天吃六个胶囊,一天三次、一次两个,没有吃掉多少铬。所以,要冷静,不要恐慌,不要把药用空心胶囊铬超标说成很大的危害。
吃了“铬胶囊”会不会中毒?这是公众普遍关注的焦点。科学理性地分析,自然界中铬主要以三价铬和六价铬的形式存在,动植物体内也确实均含有微量铬,其中三价铬参与糖和脂肪的代谢,是人体必需的微量元素;六价铬是有害元素。铬的金属形式通过消化道吸收率很低。考虑到人们在一定时限内摄入铬超标胶囊剂量有限,因此,即便胶囊含有六价铬也不可能导致急性中毒的发生。
但孙忠实的“辟谣”方式除了带来公众的愤怒与对专家集体的不信任外,对化解恐慌无济于事。相比之下,北京朝阳医院职业病与中毒医学科主任郝凤桐的话更容易引导民众理性看待。
郝凤桐在劝告人们不必过于恐慌的同时也提示,胶囊铬超标更像是个风向标。在皮革鞣制过程中,皮革经历了硫化钠脱毛、芒硝浸泡、浸灰、浸酸、铬鞣、染色等环节。“胶囊铬超标,说明了所用明胶原料包含了皮革含铬固体废弃物,其具体危害不是单纯的铬中毒所能涵盖的。胶囊铬超标,其他危害共存的可能性也无法排除。”她说。
在商业竞争中,一些专家也会成为某些利益方的代言人,刻意制造恐慌。比如几年前,一些媒体与专家热炒油炸方便面含有害物质可致癌的新闻,实则是某企业为其即将上市的非油炸产品的一次恶意炒作。
回到“毒胶囊”事件,当前,有必要深入调查工业明胶是否进入了食品领域。记者获悉一个更为惊人的消息,疑为宋海新三弟的宋河新,在河北沧州也办了一个明胶厂,曾同名“学洋”,后改名“金箭明胶”。该公司在阿里巴巴出售各类明胶及水解蛋白等产品,公司网页显示经理为宋河新,内容包含用各类食用明胶制作橡皮糖、奶糖、棉花糖、糖涂层等其他多功能多形状的软糖,牛奶、各类型酸奶,冰淇淋、布丁、奶酪、慕丝、水果啫喱等其他的甜点,葡萄酒、果汁等其他饮料,肉冻、皮冻、火腿、馅饼、罐头肉等食品。鉴于宋氏兄弟将工业明胶非法出售给药用胶囊企业的情况,有必要对宋河新的这家企业也进行深入调查。
“毒胶囊”事件恐怕还会持续发酵一段时间,这是一次危机,但更是一个契机。扭曲的食品、药品环境一定是一个系统的问题。如果说问题的发生是道德体系占了主因,那么,问题得不到解决恐怕就要思考法律与制度的问题了。
食品、药品问题更像是转型期中国社会问题的一个缩影,需要系统治疗。
面对一个非理性的市场,每一个当事者都要警醒,更要看清自己本该扮演的角色是否“串戏”。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一个洁净的社会环境,需要每一个人去充当“清道夫”。(据《新民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