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留在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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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8月13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汉字叔叔”:
我想留在中国

 

  一个坚持20年无偿研究汉字演化历史的美国老人,由于得不到资助和关注,面临离开中国的窘境。但一条微博改变了情况,他受到关注,并开始学习适应中国人的人情和逻辑。

  理查德·西尔斯。

  “美国人理查德·西尔斯(Richard Sears),网名汉字叔叔,花光积蓄从事了20年不赚钱的汉字研究。目前贫困潦倒,签证到期,即将被迫离开中国。希望能找到英语教师或者翻译的工作。”

  2012年8月1日,一条求助微博忽然走红。它被转发超过4万次,相关微博也超过12万条。

  此前一天,在天津生活了近半年的62岁美国人西尔斯的护照被天津市出入境管理中心收走,并被告知限期在2012年8月15日离境。这让他不知所措,他在Facebook(脸谱社交网站)上求助,被好友Dixin Yan看见并转发了微博。

  Dixin Yan与西尔斯从未谋面,但作为一个书法爱好者,他是汉字叔叔所创立的字源网站的长期使用者。在这个网站中,用96000个汉字字形详细分析了6552个中国汉字的上下五千年的来源和演变。

  而现在,为数不少的微博转发者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致力于保存和传承中国文字却不收分文的外国人,会面临无法留在中国的窘境。

  “好的汉学家都是外国人”

  “我这两天在想,中国文化会不会消亡,”2012年8月3日,Dixin Yan在越洋电话里向记者表示了他的忧虑,“一个外国人跑来中国研究字源,还待不下去。”

  但在事件当事人西尔斯看来,外国人对汉字感兴趣再自然不过了,“好的汉学家都是外国人,就像好的厨师大多是男的一样。”他说。

  1950年,西尔斯出生在美国西部俄勒冈州一个保守的基督教社区。在那里,百分之百的居民都是白种人。西尔斯10岁的时候,随父亲去海边度假,在海滩上,他看到了一个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的中国小女孩。这一幕让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小鸭子看到了第一个生物,就会一直跟那个生物走”。

  但西尔斯保守的父亲并不想给儿子太多接触异性的机会。这位体育教练严禁儿子做的事情包括开车、约会、开派对和迟归。于是,刚满18岁,西尔斯就决定离家出走,即便母亲以死相逼。

  1970年,西尔斯注册了波特兰大学物理学专业课程,然后开始在北美游历。1971年寒冬,盘缠用尽的西尔斯来到了波士顿黑人区,租了最便宜的房间。

  在这个犯罪横行的街区,居民的头号死因是谋杀,经常见到焦尸和残肢的场景,让西尔斯濒临崩溃,他索性从邻居那里买了一剂LSD强力致幻药,“进入不同时空,开始思考死亡和宇宙”。

  思考的结果是:他要学习一种与众不同的语言,而且是最“外来”的。这除了是个性,还是嬉皮士对未知事物应有的态度。第二年春天,他买了一张去台湾的单程机票。

  在台湾两年,西尔斯一边教英语赚钱,一边学习中文,此外还爬山、打太极、交友、结婚,然后离婚,再婚。

  1994年,42岁的西尔斯在台湾第一次心脏病发作,这让他意识到自己的生命随时可能结束。于是,他决心完成中文学习的最后一步——书写。

  作为成人中文学习者,这是件很难的事情。具有科学家一般的较真精神的西尔斯要去了解每个字独特的产生原理,而不是强迫自己机械地记忆。他首个宏大的想法诞生了,把《说文解字》——中国古代第一部按部首编排的字典电子化。

  次年,他回到美国,并在唐人街租了最便宜的房子,用自己的薪水雇用了一位中国阿姨帮他扫描古书,他自己则在闲暇时编写程序、把所有的字形图片分类整理以便调用。七年后,《说文解字》、《金文编》、《甲骨文编》和《六书通》上的所有字形已经都存放在西尔斯的几百张软盘中。

  2001年,互联网开始普及,西尔斯也把他之前汉字字源整理的工作成果搬上线。网页每天有稳定的15000次的浏览量,平均每周会收到一封网友来信,大部分人是汉语研究者或是中文学习者,每年得到的捐款只有约50美元。

  直到10年后,2011年1月的一天晚上,他忽然发现自己的网站1小时内获得了超过100美元的捐款,他意识到,发生了反常的事情。

  那一天,他的网站被一位中国网友发现,转发到了微博上。1天之内,他的网站点击量达到60万次,1周内,捐款达到了3万元人民币。西尔斯第一次见识到来自中国的力量。2012年2月,他拿着一张签证,直接在天津定居下来。

  但就在西尔斯的签证还有两个月才到期的时候,7月31日,他被告知,他不能再回到中国了。

  “让汉字叔叔留在中国”

  

  微博的广泛传播让媒体记者接踵而至,西尔斯开始感到应接不暇。之前,他的手机两天充电一次,现在要一天充两次才够。

  而接下来的情况让他感到困惑:相比他的研究成果,中国的记者们似乎更关心他的窘况。

  情况的确如此:在月租金仅1500元的小个一居室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窗台上三个小布袋子依次放着袜子、内裤和T恤衫。门口的衣帽钩上挂着3件厚外套和衬衫,颇有家徒四壁之感。就连不同种类的药品都放在一个罐子里,吃的时候再一股脑儿地倒出来找。

  在西尔斯的记忆里,他的父母从来没有谈论过钱。“我不爱存钱,这些钱如果不是花在学汉语上面,也会花在其他事情上面。”他说。

  除了雇人扫描书本、购买电脑外,西尔斯在汉字研究方面的一大开支项目是买书。在他看来,汉字字源方面的好书就像好的女人,稀少而难得,因此,只要能找到就必须不惜代价买下来。

  1990年,他打越洋电话向中国内地的一家出版社求购新版《韦伯斯特英汉字典》,几经周折,他最终用300美元买下了出版社负责人家中仅剩的两本之一。

  为了找到尽可能全面的字源,他还在2000年和2006年两次专程来中国买书,每次的书单总价都在10000元人民币左右。

  在西尔斯看来,与中国人的反应不同,大部分美国人却不难理解这种为兴趣砸钱的行为。当记者问西尔斯的母亲怎么看他为汉字研究花光积蓄的问题时,她的回答是:“他在研究古代语言方面,确实比我做得深入多了。”而西尔斯20年的挚友大卫则骄傲地说:“他在架设不同文化间的桥梁。”

  但西尔斯的第二任台湾妻子并不这么认为。2006年西尔斯来华买书时,妻子通知银行他的信用卡被盗刷了,请求锁定账户。

  2008年,西尔斯和第二任妻子分居,妻子分到了共同房产,他则带着共同存款搬到田纳西州诺克斯维尔市区的一间小公寓,继续汉字研究。

  如今,这些存款已经所剩无几了。来天津生活后,西尔斯的汉语研究重新找到了动力。他想继续升级网站,加上示意图,并在字库中添加草体字。

  为了维持研究和生活开支,西尔斯需要找一份教英语的兼职工作。但初来乍到的他求职经历并不顺利。在拜访了四五家英语培训机构后,只有一家愿意让这个62岁的老人试试。

  但在8月2日,也就是求助微博发出的第二天,此前冷若冰霜的商家们又回来了。一份英语培训机构的正式工作offer(录用通知)就几乎无条件地摆在了西尔斯的桌子上,对方承诺帮他解决工作签证,目的就是“让汉字叔叔留在中国”。

  3天后,几乎所有大型连锁英语培训机构都做出了类似的承诺,并且考虑到西尔斯对汉字研究的兴趣,愿意让他灵活安排工作时间。

  除了英语培训工作,还有不少翻译机构、文化公司、网络公司甚至平板电脑公司上门来找西尔斯谈“合作”。而不管工作内容如何,访客在离开之前总会要求与西尔斯合影,放在微博上。

  蜂拥而来的offer让西尔斯一度产生幻想——他或许能长期留在中国。

  “因为你现在是个super star”

  2012年8月5日,签证麻烦还没解决,西尔斯还照例去上瑜伽课,并兴致勃勃地当众表演下腰,他的朋友李诚一直陪在身边。他们经常一块游泳,西尔斯的速度是这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的两倍。

  “纯粹是对兴趣的追求,特别快乐。”周六晚上,李诚把西尔斯和他在天津仅有的几个朋友约到家里,张罗了一餐晚饭。

  席间,五六个中国人热烈讨论签证问题的对策,西尔斯则在一旁沉默。其中,发言最踊跃的是西尔斯的“生活保姆”、纪录片制作人马塞尔。

  西尔斯刚来天津时就住在他家里。签证问题出现后,马塞尔则停下了手头所有工作,陪在西尔斯身边。

  从西尔斯刚到天津定居,马塞尔就劝说他去找个正式工作,拿一个稳定的身份。听说西尔斯已经把最早给他offer的英语培训机构拒绝了,马塞尔痛苦地捂着脸扭向一边。在马塞尔看来,拒绝一份到手的offer就没有了保底。虽然西尔斯还有许多offer意向,但是都没有形成文书。“(在中国,)只有写在白纸黑字上才能当真,口头上的再好听都没用!”马塞尔教育西尔斯。

  这让西尔斯深有同感。在去办延期离境之前,他给出入境管理中心打了6次电话咨询,问清楚了所有手续。之后,他跑了两趟银行办理存款证明,但在三次登门出入境管理中心后却突然发现——不仅原本问好的30天延期出境无法办理,而且现在的签证也用不了了。

  8月6日,马塞尔陪西尔斯到出入境中心询问具体情况,被告知签证剩下的五十来天还可以继续入境。但当第二天两人如释重负地去领取护照的时候,则被告知只能停留到8月15日,以后要申请新的签证才能入境。

  “其实问题就出在他来办理延期。他的签证类型是不能延期的,如果他没来办理延期,那么这张签证到期前的五十来天还能用。但是他以为自己能延期,然后来得很晚……”8月7日,在入境管理中心,一位佩戴一杠二星肩章的工作人员繁复而耐心地对马塞尔解释道。

  然而,这个时候,西尔斯已经被马塞尔远远地支到一边,以防这个已经有点愤怒的老外再生误会,血压升高。

  西尔斯至今依然不知道,就算不能办理延期离境,为什么最初去出入境大厅的时候,对方会暗示他在中国待得太久,不能再回来?这让他下意识地把自己目前的处境和清理“三非”外国人——非法居住、非法工作、非法入境联系起来。

  “发生了一些误会,但并不是因为我不懂中文。”西尔斯觉得这是对整个事件最确切的概括。

  最让西尔斯不解的是,不同的人给了他不同的说法,每一种看起来都对,这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知道究竟谁说了算。

  为了打消西尔斯的疑虑,马塞尔一次又一次地教他怎么识别警察的肩章,上面的杠和星代表不同的等级,要向等级高的人询问确切的信息。

  另一方面,马塞尔开始焦急地催促西尔斯接受工作offer,办理工作签证,以求一劳永逸地解决入境时限的问题。“这些公司雇你,不是因为你有多好,是因为你现在是个super star,等再过一个月,你就凉了。”马塞尔不客气地说。

  西尔斯也开始意识到了这一点。在前三天捐款井喷,两万多元进账后,捐款数目开始快速减少,在之后的四天里,他收到了不到一万元的捐款。

  同时,约访的媒体也少了下来,西尔斯明白自己和媒体以及商业机构的蜜月期行将结束,于是决定在8月15日离境之前,确定要接受哪份工作。

  如今,西尔斯接到聘用意向电话的时候不再那么理直气壮了,他也开始考虑自己的措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时,西尔斯会掩上话筒,询问马塞尔的意见。马塞尔则教给他,凡事要说“可能、也许、大概、说不定”。西尔斯已经不再考虑去外地的工作邀请了,他打算依然留在天津,留在朋友身边,这样他才觉得足够安全。

  西尔斯已经给自己想好了退路,如果不能回到中国内地,就去台湾。和中国打了40年交道,西尔斯已经感觉自己是半个中国人。

  “可见的未来之内,中国都是个不错的选择。”他一边提着一个大西瓜快步上楼,一边说,“但每当我想到未来时,我觉得我只有22岁,离死亡还很远,可能性还很多。”

  (据《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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