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转正的青年村官,因言获罪,被判劳动教养两年。几条时事评论,一件印有“不自由,毋宁死”的文化衫,改变了一个青年的人生轨迹,也改变了一个家庭的平静生活。
和多年前的孙志刚一样,“任建宇”成为促进劳教制度改革的符号。他说:“如果我个人的行动能推动废除劳教制度,我愿意站出来。”
大学生任建宇对未来有着朦胧的把握感,但也有犹豫,在正式报考村官前,他去了一家煤矿企业做助理,做些杂七杂八小事情。他觉得很无聊,这样的未来有什么意思?
他和女友代进是高中同学,两人计划一起去考村官。但后来女友被分配到某职业中学做了老师,任建宇则被分配到离家很远的彭水县郁山镇做了见习村官。
初入社会的任建宇常和女友“聊国家大事”。挂着村主任助理的头衔,他每月有大量时间都和最基层的人相处,一个热血沸腾的青年人,有许多看不惯的事:村干部的勾心斗角,扶贫款常发放不到位……
不过既然进了体制内,任建宇还是有所注意,他试图改变自己。吃饭、应酬他都积极去,不怎么会说话,敬酒时就说:领导,我敬你一杯。再一轮,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好说“反正要敬你”。
大多数时候,任建宇还是躲在宿舍里上网,打游戏。他加入了20多个QQ群,都是一群年轻人,讨论时事,或吐槽调侃。他觉得这是拘谨生活的一种释放,带点热情,也带点玩笑。
不过任建宇说自己大多数时间“比较平和”,每次在QQ群里看到有人转发谣言,或者喊口号,就会劝说,没必要,还给自己带来麻烦,给批评你的人借口。
但谁也没到,这个村子里罕有的大学生,十里八乡少有的大学生村官,被乡邻们视为榜样的年轻人,最终被命运推向了这条他不曾选择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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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习村官
一切改变发生在2011年8月17日。
这天,正在上班的任建宇的办公室里来了几位警察,其中一个见了他说:“对,就是他!”
警察要求任建宇出示他几天前在网上转发的一张图片,两三个小时后,任建宇找到了。他告诉警察,我没有修改过,我所发的与我看到的完全一样。
警察把任建宇和他的电脑一同带到重庆市彭水县公安局继续调查。审查了一夜后,警察告诉任建宇可以回去了,并告诉他,以后不要随便转发这些东西,任建宇回答说,好。
虽然心有余悸,但是任建宇认为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回村这天,8月18日,是村里公务员转正公示期的第一天,任建宇还特地到布告栏里去看了下,有他的名字,当了两年的村官,他终于等到了编制,心里充满期待。
然而,几个小时后,期待就变成了绝望。
当天下午,三名警察再次出现在任建宇面前,并说要对他刑拘。
之后,他被送到彭水县人民医院检查身体,下一站,竟然就是看守所。
在看守所登记时,任建宇问自己是什么罪名?送他来的警察说,不知道。然后立即打电话问,才被告知:“涉嫌煽动颠覆国家政权。”警察扭头对任建宇说:“你看,你的罪名多大啊。”
任建宇随后被处以“劳动教养两年”,理由是,“复制、转发、评点100多条‘负面信息’”,罪名是“涉嫌煽动颠覆国家政权”。警方搜集的证据中,还有一件印有“不自由,毋宁死”的T恤衫。
在看守所监房,学员们(劳教者都被称为学员)围过来问,得知罪名后都笑他:“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学员们彼此称呼“同教”,只有叫任建宇时,会叫他“村官”。
任建宇喜欢用“里面”来指代劳教所,在给女友的第一封信里,他写过一首诗叫《无题》,“微风絮语吹,薄酒品一杯,只求意中人,化作蝴蝶飞。”这四句打油诗里,头两句的第一个字和后两句的第二个字,合起来就是“微博求助”的谐音。他记得在新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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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员编号:4656
看过李庄写的藏头诗,就学着写了这首诗,又怕太明显,将后两句藏在了第二个字里。可惜当时女友很慌乱,没看懂。
除了唱红歌、站军姿和劳动之外,他也会乱想,但大多数时候沉默。有次他画了幅自画像:面容清瘦,穿着劳改制服,胸前挂个牌子,上面是他的学员号:4656。他寄给女友,“看我悲惨的样子”。
在看守所,他见到了方洪,这个他曾经只在新闻里看过的人,同样因言获罪。看新闻时,任建宇觉得很荒诞,没想到却与方洪成了“同教”。
方洪获释后,起诉重庆市人民政府劳动教养管理委员会(以下简称劳教委),要求法院撤销对他的劳动教养决定。今年6月,重庆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宣判,确认对方洪的劳动教养决定违法。长期关注劳教问题的律师浦志强,由方洪得知了任建宇的案子,决定出手相救。
任建宇的出路与方洪却不同。11月19日,重庆劳教委主动撤销了对任建宇的劳教决定,任建宇重获自由,第二天,重庆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宣判,任建宇诉重庆市劳教委一案,因已过诉讼期限,驳回起诉。
提前9个月,任建宇重获自由。离开看守所那天,他将棉被和衣服都送给了里面的一个上访户。
对于他,这既是再一次意外的惊喜,亦是再一次意外的打击——惊喜于自由来得如此迅猛,没有经过太多的磕绊;打击,则来自于他试图证明自己清白的努力归于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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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不孝的儿子”
11月21日,返村第二天,任建宇在新浪微博里说:“回家的感觉真好。现在能真实地体会‘不自由,毋宁死’的含义了。就个人的遭遇而言,劳教制度太随意了,每个人都有危险。”
那天回家,在自家堂屋里,有人唤任建宇与爷爷说话,他却推过人群,兀自走到屋前那片只剩秸秆的田里,他眼圈红着,不肯给别人看到他的眼泪。他站在秸秆之间,突然双手指向天空,没有言语。
回到二楼久别的房间,他在抽屉里翻找着过去的回忆,找到一份曾经的学生证,他笑着说,这上面的自己好乖。
25年前,任建宇出生在这里,并度过了不断辗转的求学历程。
“乡镇里什么地方好就往什么地方跑。”他说。家人期望有个好的学习环境,让他到很远的镇里幼儿园上学,上下学步行,要40分钟。
升小学时,没满7岁,学校不让上,母亲找到班主任,任建宇还记得,母亲给对方塞钱,“我都看见了,给了10块钱”。
这所小学不过是镇子里一个临时办学点,小学三年级时,母亲又为他物色新的学校。
“也是希望我将来能更有出息。”任建宇回忆。作为一个普通农家的孩子,读书是他唯一的出路,父母希望他能上大学。
初中毕业,他想去考师范院校,5年制,大专文凭,毕业后可以做小学老师,在当时看来,是个不错的选择。但父母都不同意,认为他应该有更好的将来。
他在那时看了韩寒的《三重门》,觉得,哇!这书太好了,太真实了。他也想过当作家,像韩寒那样。不过他从未投过稿,他总觉得太遥远。
高考,他顺利考入第一志愿:重庆文理学院。第一志愿是英语专业,但他的英语成绩没达标,就进入第二志愿中文系,学费2500元一年,还算便宜。
关键是,任建宇在这里看到了比较笃定的将来,做个老师,稳当平坦。
大学期间,他就意识到自己的性格太直,说话不拐弯,有时会得罪人,但他并不在意。
一次支教,他看到一些村官不按规矩做事,拿人家好处,颇为忿忿:“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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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看见了,给了10块钱”
11月24日中午,青雾笼罩江面,任建宇和父亲、爷爷,一起到山坡上的五叔家吃午饭。饭前,他跟五娘点了几道菜,红烧猪蹄,回锅肉,都用大碗盛着,他坐下来,没等别人入席,兀自拿筷子夹起一块肥肥的肉片,歪着头刺溜一下吃了,不停点头:“好吃,好吃。”
他说在“里面”一年多,吃啥都没味,也可以花钱加餐,但就是没胃口。一年多,他的最大变化是,瘦了30斤;而出来后最大的感受是,吃什么都好吃,香!
害怕、慌张、焦虑,曾是过去15个月里主宰任建宇的情绪,现在,他需要一些时间,释放这些本不属于他的情绪。
他说,他能提前获得自由,说明还有正义存在,这个社会还值得一步步向前推进。
11月26日这天中午,重庆阳光明媚,温暖人心。任建宇在自家屋顶听父亲倾诉,被劳教这15个月家里发生的点点滴滴,其中的艰难和委屈,无奈与痛苦,是对儿子清白身份的信念一直支撑他到现在。
这位只上过两个月学、靠种地和做泥水工养家的老人,在儿子被劳教后却异常坚定地宣称:“(任建宇)怎么进去的,要怎么出来。”
“我是个不孝的儿子。”听了这些,任建宇有些动容,“父亲应该得到一个交代,来自我,更来自众所周知的部门!如果我个人的行动能推动废除劳教制度,我愿意站出来。”
他说话时,抿紧嘴角,流露出一种坚韧和无奈的复杂神态。(据《中国新闻周刊》)
任建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