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北的雨水不算多,可每年总有那么几场。就是这几场雨,搞得几家欢喜几家愁,我家是属于愁之列的。城里多愁善感的人会在雨中漫步,抬头看天,眼睛里流露出让人难以捉摸的忧怨,嘴里还要吟诵一些诗句;乡下人则不同,家里的伞不一定够人手一把,披上一块油布,趁着雨天在田里忙活着。
我常常想起小时候和娘在一起的日子。那时她特别爱吵我,让我觉得她待我一点儿也不好,邻居的大娘、婶子也常笑着说:“等你长大了,甭养活她,她不是你的亲娘,你是从草堆里拾来的。”回家后我就问娘这件事情,她停下正在纳鞋底子的手,看着我说:“你不是从草堆里拾来的,你叫我一声娘,我答应就是你的亲娘。”我叫了一声,她答应了,我想她说得有道理。
慢慢地我长大了,吃着她做的饭,穿着她做的衣服,背着她给我缝的书包,上学去了。娘识文断字,很关心我的学习,还偶尔辅导我写作业。而我学习也一直很好,这让她很欣慰。每到晚上,娘就坐在屋里,一边哄着妹妹一边陪我写作业,还不厌其烦地回答我提出的一个个问题。
1981年农历十一月十八是个星期天,下午我陪娘在院里晒玉米。天黑的时候,她说她很难受,也没吃饭,只是叫我把两岁的妹妹送到奶奶那儿,叮嘱我晚上就跟奶奶睡。奶奶过来一看,回去对我说没事,我就很放心地睡了,半夜里邻居手忙脚乱地把她送到了公社卫生院。第二天一大早,奶奶叫醒我并给我说了这件事,我怕得要命。邻居骑着自行车带我到医院,我看到娘裹着被子躺在那里。可能听到我来了,娘挣扎着从被子里露出脸来,我看到她脸色煞白。因为害怕她有事,我吓得哭了。她示意我靠近她,然后用十分微弱的声音对我说:“洲儿,没事,要学着照顾妹妹。”但是却没说常挂嘴边让我学习的话,可能当时她想我上不成学了。
多年后,我想起这件事又问她,她笑着说:“当时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只担心你和你妹妹以后怎么办,顾不上想别的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总是怕失去她,因为我知道没有了她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好在娘总算活了过来,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情景,我仍然心有余悸。那年她才30岁出头,要真是撇下我和妹妹,真不知道我们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但是这场病却把她原来结实的身子搞垮了,好多年都没有恢复过来。她很刚强,不愿麻烦别人。只要看我一闲下来,她便开始给我找活儿干,不是让我挑水浇菜,就是让我去摘地里的南瓜、扁豆,我时常带着怨气来完成或者敷衍这些任务。娘似乎知道我会敷衍她,但她却很少批评我。
那次我和娘冒着雨去摘棉花,当时我不愿意去,她说如果不摘,棉花就会烂掉。在棉花地里,我站在一边埋怨,她则默默地快速摘着棉花,当时我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她在雨中看着田里的庄稼时总是叹气。现在我也到了那个年龄,心中慢慢懂了她当时的无奈和辛酸。
她对我说她生病住院花了不少钱,一时间是翻盖不成房子了,“你好好学习,将来住城里的房子,你出去了,我们家就有出路了”。
当时家里住的是村子里最老最破的土坯房,房子时间久了,也没进行过大的修补,夏天总是漏雨。半夜突然下起雨来,母亲总是起来拿盆接雨水。当时没有床,是土炕,没法移动,土炕上面是用旧报纸裱糊的顶棚,被漏下来的雨水浸湿了,有时会“哗”的一声掉下来一块,露出一个黑糊糊的大窟窿,吓得我们会惊叫起来。平时,房顶还不停地向下掉土,一下雨,土就掉得更厉害了,我生怕它会突然间塌了把我们娘儿仨压在下面。这时母亲会拿出预先准备好的塑料布,盖在我们睡的被子上面,我和妹妹蜷缩在不漏雨的地方,她则全无睡意地拿出针线活,一边催我们睡觉,一边干起来。等我们第二天早晨醒来,炕头总是放着刚做成的新布鞋。这时,她会很自豪地让我和妹妹看她做给我们的新鞋。于是,只要是长时间下雨,墙上就会挂好多新鞋,这一双双新鞋,记录着雨夜里她的无眠。要是雨下得时间更长了,她就把我和妹妹送到奶奶那儿睡觉,自己则回来睡。
我常常第二天一早起来先去看那房子,进门先叫一声娘,她一答应,我就放心了,然后再帮她把接的雨水倒掉。那时,能住上不漏雨的房子成了我们全家人最大的奢望。我在外面上学的时候,也很怕下雨,一看到雨心里就慌。当时没有电话,只能忙着给家里写信,娘的信来了,总是说:“没事,我找人翻修了一下,你要安心学习。”等我放假回家,才知道家里的房子还是那样,只是在屋顶漏雨的地方铺了几块油毡。
我参加工作以后,妹妹也考上了大学,到外地上学去了。娘自己在家里背着那些为我们而欠下的债和为我们而生长的田地,住在那个漏雨的房子里。她总是大老远坐车给我往学校里送面和地里的新鲜蔬菜,我总是觉得不划算,给她算经济账,有时我还为此事生她的气,她解释说,面是她自己磨的,这样顺便能来看看我……看着娘憨厚的笑容和她日渐增多的白发,我知道娘为了我们太操劳了。
后来,我也娶妻生子了。我想她,在一个雨夜,回忆着她带我们姊妹躲雨的场景。凌晨两点钟,我打通了娘的电话,娘说:“别想过去了,咱现在住新房了,又不漏雨,你放心吧。”听到娘这样说,我哭了,她说:“别哭,别哭,别乱醒了孩子,你也是当爹的人了。”
听着窗外的雨,就像听到娘的呼吸,好似我还在她的怀里;听着窗外的雨,就像听着她的叮咛,滴答滴答地把我的心儿敲打;听着窗外的雨,就像听着娘的劝慰。
一听到窗外的雨,就想起了娘,她站在村口遥望傍晚山间的小路,一遍遍地喊着我的乳名。想着她的宽厚,想着她的无私,我也不明白我是挂念房子还是挂念她。不知多少次,我把电话打给妹妹,她总是说:“半夜了,房子没事,咱娘就没事。”娘就是我的房子,我是一只蜗牛,娘就像那个外壳,无论走到哪儿,她都是我的家,为我遮风挡雨。
真想和姊妹们抽空儿听听窗外的雨,一起唠唠那些漏雨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