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南面50米处的一个大岸下面,曾经有一片芦苇地,大概有两亩,归我家所有。
春天,芦苇芽开始从土里探出头,而且以极快的速度生长,不用太长时间,就超过人的肩膀,还伸展出许多细长的叶子。家里人口多,母亲几乎每天都要抽空到芦苇地南缘的水塘边捶洗衣裳。我往往尾随了去,让母亲教我用芦苇叶吹曲子。
夏秋时节,芦苇长得老高,顶上抽出白毛毛的花穗。风一吹,花穗随着摆伏,整片芦苇地像泛满银色浪花的海洋。从大岸上经过,母亲总是笑容满面。母亲说,芦花长得蓬勃,芦苇的收成一定不错。
到了深秋,芦苇成熟了,株株颀长挺拔。父亲和母亲用好几天的工夫把它们全部收割完,竖靠在房墙上。
这以后,芦苇就交给了望妞。望妞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操着一口浓重的滑县口音。脸庞宽宽黑黑的,布满了皱褶。手也黑,很粗糙。背很驼,站起来像一张拉满的弓。望妞不是我们村子的人,但从我记事起他就一直住在我们村子里。
整个冬天望妞都在屋子里编芦席,这是他赖以生存的活计。他的住处和我家一个胡同,里面摆设十分杂乱,但有个暖和的火炉。放学后我总是拿一把粉条坐在火炉边,一根一根放到火口上方,等它发出“哧溜哧溜”的火燎声,变得白胖了,美美地吃到嘴里去。望妞穿着厚厚的羊皮棉袄,偎坐在地上,麻利地编着芦席。望妞的手艺很好,加上心细,编出的芦席细密、光滑、顺溜,绝不会划破谁的皮肤。我敢打赌,从望妞来后,我们村子里百分之百的人家炕上的芦席都出自望妞那双粗糙的老手。村里人还用芦席装饰房顶,围圈粮食。总之,村里几乎每户人家都有望妞的手艺。
我对芦苇的记忆相当深刻,因而对于望妞的记忆也一直很深。但后来我家搬了新居,我又到城里上学,却再也不曾见到望妞。芦苇地也不知哪个年月改为了菜园子。
那次回村,看到我家的一间老屋床上竟还铺着一张芦席,许多年不用,上面落满了灰尘。我自然地想起了望妞,就问父亲他的景况。父亲说望妞已经死去多年了。父亲给我讲了望妞的来历:因为老实,望妞早年在自己家乡总是受人欺负,迫不得已,他才背井离乡,到我们这个小山村编芦席换口饭吃。父亲说望妞后来其实很少编芦席了,因为许多人家从市面上买了更加美观滑溜的各种凉席来用。望妞于是在村南山岭上辟了块地,种些杂粮,继续撑着一个人的日子。
父亲最后叹了口气说:“望妞就跟芦苇一样,很弱,但又有一股子韧劲儿。”
岂止望妞,我的父亲母亲,泡绿豆卖豆芽,承包芦苇地卖芦苇,还种着十几亩的田地,一年四季劳作,在并不丰厚的土地上养育了我们姊妹八个,若没有芦苇的韧性,怎么能够……我望望父亲,转过身,暗地里抹了一把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