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情感心语
上一版3  4下一版  
河 生
      
版面导航  
上一期  
      
2008 年 1 月 11 日 星期 放大 缩小 默认        

河 生

柯其其

  前些日子我在梦中居然见到了河生,他还是见了人就“啊”一声。醒来后,想到河生,一时颇为感慨。

  得知河生的死讯是在一天夜晚,当时我在客厅里看电视,母亲打电话告诉我:“河生死了。我给他送了礼,事后,他抱养的那个闺女跑家里来给我磕了个头。”

  河生是我们村的一个傻子,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因为大家都拿他当笑料。当时还在生产队,我们几个孩子总是天不亮就起来到学校门口,比比谁来得早,这时总能看到他一个人在往地里挑粪。等我们上过早读回去吃饭时,他还在挑粪,就有好心人问他:“河生,你挑几担了?”他马上笑着说:“啊。”在我的记忆中,他只会说这一个字。别人劝他:“你别挑了,快回家吃饭吧,又不给你多记工分。”他仍“啊”一声,然后手一摆,指指嘴,再“啊”一声,就笑着挑空担回家了。

  我不知道他到底多大了,反正看起来很老,他的脸色始终是灰暗的,身体瘦高,有些驼背,一年到头就穿那件洗得泛白的灰布上衣,上面还有些补丁,也不知是谁不穿了给他的,有时连系腰的布条都盖不住,裤子是自织自染的粗布做的,鞋也是那种老式布鞋。

  后来分了队,单干了,他爹给他分了头牛,他就天天赶着牛一大早出门,到天黑的时候背着一大捆柴草回来。我们几个贪玩的孩子常在村口的地边见到他,他总是对我们摆摆手,然后十分努力地“啊”一声,我们则笑着一下子跑了,有时还向他投小石头,他也不生气,仍是笑眯眯地赶着牛走。

  有一次,我问我爹,河生多大了,爹说:“你问得蹊跷,问谁不中,偏问他。听说他是那年涨河时生的,可能跟你三叔同岁吧,涨河,肯定是天热吧,阴天下雨的也没个时辰,我不知道,问你奶奶吧。”奶奶说:“谁记那个,添个人又不知道养活养不活,是你二奶奶接生的,大概是天快黑的时候吧,反正是河水冲下来的时候,所以就叫河生了。”后来我问三叔,三叔说:“傻河生,谁跟他同岁。”于是,他的年龄在我心中就成了一个谜。我又问母亲河生为什么那么老,穿得那么破,她说:“没啥吃,又没有人照看,只能那样了。”

  有两件事总让我想起河生。

  第一件事发生在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他有个妹妹,上小学时比我高两届,我上一年级的时候她上三年级,有一天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哭着回家了,过一会儿我们就看见河生拿着扁担站在教室门口,吓得我们不敢出门。老师出来对他喊道:“傻河生,赶快回家。”他对着老师说:“啊,啊!”老师推了他一下,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老师后来批评了他妹妹,他妹妹十分委屈地说:“我又没告诉他,他是个傻子。”

  第二件事发生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当时挑水要到井上去用辘轳绞,一般情况下得两个人才能绞上来水桶。一天傍晚,我去挑水时把桶下到井里后却怎么也绞不上来了。河生放牛正好回来,看着四处没人,忙上前帮我把水桶绞了上来。可能是怕他的牛丢了,他帮我挑着水桶一路小跑,让我在后面好追。到了村口,他把担子给我搁到肩上,然后向村里一指说:“啊。”我明白天要黑了,他是叫我赶快回家,随后他就跑着追已经进村的牛去了。

  他傻,可到底是家里的一个男人,他爹还是花钱从山西给他领来了一个哑巴女人,女人不仅是个哑巴还是个侏儒,身高不过一米,村里人都叫她“小哑巴”。他结婚时也没有举行什么仪式,村里人都议论河生结婚了,不晓得会不会生孩子,我记得大家是在一片哄笑声中结束了这次讨论。他结婚那天,穿了一套新衣服,这可能是他一生中少有的一身新。一见人他就很兴奋地指指自己的衣服,还比画着指他那个媳妇。一年后,他爹又想法子给他抱养了个闺女。我到外面上学后,有一次放假回家时见他一手拉着闺女一手赶牛,那笑容比过去灿烂了好多。

  参加工作后的一个夏天,我回家后听说河生的媳妇死了,也有人说是被人卖了。这一次见到河生时,他明显苍老了,身上还是穿着那身冬夏不变的灰上衣,他女儿当时正在哭,可能是想要什么东西。我买了一根火腿肠和两根冰棍儿递给他女儿,女孩拿到东西后先是十分好奇地看着我,然后又把冰棍儿给了河生,他剥了一根递给女儿,看着另一根,指了指自己的嘴,“啊”了一声。我笑了,他也笑着剥开冰棍儿吃了一口,好像突然被冰了一下,又“啊”了一声,拉着他女儿走了。

  第二天,母亲叫我一早趁凉快往地里推粪,我来到猪圈旁却发现粪没有了,母亲不信,笑着说我哄她,是偷懒不想干活。吃过早饭当我再出家门的时候,就看到河生推了一车土,正在给我家垫猪圈,他女儿也在向猪圈里扔麦秸。我忙告诉母亲,母亲很奇怪就去问河生,河生“啊”了一声,又把手在嘴上很夸张地一比画,这时我明白了,忙向母亲说明了原因,母亲不让他再干了,叫他赶快去放牛。

  中午,母亲烙了几张饼叫我送给河生,还嘱咐我趁没人时再去送到他放牛的山上,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母亲说,河生爹娘死了以后,他妹妹招了上门女婿,他和女儿都吃不饱。果然,我送给他时,他接住先给女儿一张饼,然后自己才拿着吃了起来。当时,他的女儿已经长大了,一看就是营养不良。可能觉得我给她买过冰棍儿,当我问她几岁时,她笑着回答了我,我问她:“上学没有?”她说:“没有。”还问我是不是大官,要是大官给学校说一声她就能上学,不用交钱。回来后母亲一再叮嘱我不要乱说,“河生来给咱干活,要是他妹妹知道了会说闲话,她家里还指望着河生干活呢”。

  几年后的一个冬天,我又见到了河生,那时他已经瘦弱得没了人样,身体整个成了一根细棍儿,他蹲在墙根儿,脸脏兮兮的,头发如杂草一样。村里人说,河生可是干不动活了呀,一辈子苦命啊……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河生。想到他,我就想起了晨雾中,他挑着担子,不紧不慢地走着。如果见了人,他就笑着说:“啊!”

  这“啊”的一声,是他对人生的坦然,是他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还是他对生活的无奈,我不得而知。可我又分明感到,这“啊”的一声是他想证明自己的存在,是他想说出自己的思绪……

  春天来了,河生的坟墓上也长满了青草,还夹杂着不知名的红花,村里的老人羡慕地说:“河生好福气啊,这几年村里‘走’了好几个人,都被火化了,只有河生算是落了个囫囵尸体。”因为河生是个傻子,没有火化就那么草草地埋了。

  我想,在村里老人的眼里,这也许算是他一生中最光辉的一页了。

 
 

中共鹤壁市委宣传部 大河网主办 鹤壁日报社承办 新闻热线:(0392)2189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