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妻子和女儿都已进入梦乡,而我却毫无睡意。点上一根烟,把自己埋在沙发里,看着电视里的男男女女,心却没有在这上面,突然之间有些想家,原来乡情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来了。
能体会到家乡的存在,是而立之年以后的事情,不承认不行,籍贯说明了一切。当年怀着一去不复返的心情,离开了生我养我的地方,主要是为了逃避家中繁重的体力劳动。人在不想出力的时候就学懒,找这样或那样的理由,这话我信,我逃跑一样地离开了那个山沟沟。离开的时候,我发誓再不回去了,母亲追到村边,还是为我整理了一下我已经打好的铺盖卷儿,不知道她是高兴还是伤感,反正我是坐上了一个亲戚的摩托车再没下来。
总算迁了户口,当时叫吃“皇粮”,家里自然也就把我的那份田地除去了,可到了寒暑假照样得回家。家里人称我是大学生,认为我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当年教我的老师还问我:“你想不想来咱村当老师?”我说:“不想。”他听了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几年后的春节,我回家去给他拜年,他说:“你将来当官吧,还要家呀?”
参加工作以后,为了父母的地,我每次都是勉强例行地回去,可总是来去匆匆,到家时,故意把借来的轿车门碰得特别响,大有一种衣锦还乡的感觉。父母也不会再叫我去做那些苦力,他们总是放下手里活儿给我做点好吃的就打发我走,我走的时候,听父亲说:“不如不来,还让我们耽搁干庄稼活儿。”而心中也有了些不快,于是变着法给母亲算账,说种地不够本儿,我坚决要母亲把地让给邻居种,母亲说:“咱家总得种地吧!种地是咱农民的本分,人总得吃饭吧?”我全然不听,母亲只好把地托给了邻居。
父母跟我进城后,我便更加以城里人自居,农忙时自然没有我的事了。一天,我在家接到一个打给母亲的电话:“麦子晒好了,给你放到二楼的囤里了。”母亲对我说:“让邻居收庄稼,看你吃了能好受!”我不以为然。
秋天来了,又一个电话打过来:“玉米收了,今年的收成不错,放到另一个囤里了。”母亲说:“得回家看看了,你不回我回!”那次母亲回去了。
天刚冷的时候,又有电话打过来,我知道家乡的邻居打一个电话前要有好多顾虑,但电话打通了,他们就没有了顾虑,又同母亲说了好多话。当母亲要挂电话时,邻居们就说:“好长时间没见你了,多说一会儿,再说现在长途电话费也便宜,你怕啥?”
放下电话,母亲便有些坐不住了,和我商量:“我得回家看看了,你们不回,说工作忙,我不回,对不住人家哩。”母亲又回去了。
天很冷了,到了刨红薯的季节,邻居把红薯刨了做成粉条,托人给我们捎了过来。母亲对我说:“我不在你们这儿白吃饭了,我还是回家去拾掇一下那几亩地,给你们弄点吃喝。”这一次,母亲回家后就不肯再来,她又开始了种地。
因为母亲在家,我又不得不回去,又看到了熟悉的乡邻,又听到了惯常的乡音。我带着老婆孩子回家了,邻居把我的女儿看成了一朵花一样,我也受到了别样的优待,东院的大娘专门叫她小孙子来告诉我,他和我女儿玩得可高兴了。西院的婶子也送来了刚从地里摘的扁豆,少年时的朋友则将我一把拉住,非要和我一醉方休。酒过三巡,朋友们问:“还记得给你烘棉裤的事不?”大家都笑,我也笑了,少年时的趣事哪里会忘却呢。
那年冬天,我和朋友一起去河边捞冰块,当然是以大冰块为主,我终于弄到一块,可我没把大冰块捞上来反而被带到了河里,棉裤自然就湿了。这样一来,大家都不敢说话了,一致的意见是逃课找地方给我烘干,可棉裤烘到晚上也没有烘干。大家都觉得很对不起我,就结队把我送回了家,还事先安排好见到我母亲后,由某某出面说什么话,如何说,总之是不能让我挨骂。到家后,母亲什么也没说就给我拿来了新棉裤换上,又让朋友们在家吃饭,朋友们马上推辞,又央求母亲:“这事可别对我家里人说。”
我当时懂得了朋友,懂得了被人重视,懂了母亲当时的话:“谁也不是故意的,你也不是故意的,都没错儿,就是这大冷天不敢回家换衣服是个错儿。”那错儿,其实是我坚持的,我不敢回家,大家也不敢回。
不光是冬天,还有不同时令的乐趣。
春天的时候,刚脱了棉裤,身子就会因轻松而利索,噌噌地爬到柳树上折上一枝,做个“柳笛”,吹着一路远去,还要和朋友们比一比谁吹得好听。夏来水涨,小河沟也涨满了水,伙伴们都光着屁股跳进去,像个泥鳅一样游来游去,把泥抹到背上当肥皂,被老师抓住后站在教室外面晒太阳;偷偷地爱上邻家的女孩,埋伏到她家地里,好长时间只偷出来一根嫩黄瓜,心里也感觉很美。秋天时背个大篮子,拿个竹笆,搂起来地上的落叶,有红的柿叶,干燥而细碎的黄楝叶,还有大而不易烧的桐树叶,给谁的篓里放上一个石头,让他背上半天最后才发现,然后骂着笑着。冬天没有打雪仗,但可以叫上自己的好朋友,跑到不易被大人发现的地方,点上一堆火,然后用雪压灭……
想着想着,突然就觉得自己这些年有些变了,因为感觉和故乡生疏了,心里有了淡淡的不安。
再回到家时,我也不觉深沉起来,带着女儿去上坟,让她去认认自己的家人。在村里看到一个和女儿差不多大的孩子,就问他父亲是谁,知道是某某朋友了,但他如今不是外出打工就是有事儿,好不容易见到一个老朋友,我说:“咱们去河边耍会儿吧?”他会说:“你们城里人现在还弄这个?”
我想我之所以又变得抓之不放,其实是我生怕离他们远去,离故乡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