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我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县农机站搞农机技术培训。单位给我腾了一间房做宿舍，负责后勤的老丁找来几块木板，为我支了一张床。

　　食堂是两间被熏黑的小房，老丁兼做火夫，只有我和她来吃饭。她叫兰竹(化名)，也是大学生，比我早来一年，在修配车间当技术员。

　　当时修理站少，好多农机都得到我们站来修，她穿一套劳动呢工作服，带着各乡镇派来学习修理的小伙子，自然成了修车的主角。我负责上课，讲理论，她带着大家一起来听，帮我维持秩序，下课再带他们到车间实习，我也去帮帮忙，一来二去，我们熟了，话也多了。

　　从她的话里，我知道了站里好多事情。她比我大一岁，原来是她一个连讲课带修理，现在我来了，她说劳动量减了一半，轻松多了。有时去食堂吃饭时我等她一会儿，她还得先洗掉手上黑兮兮黏糊糊的油污。每天,我、兰竹和老丁就围着一张破桌子边说边吃，不知不觉几个月过去了。

　　春节后一天晚上，老丁到我宿舍，抽了几袋烟后说：“我是临时工，现在吃饭就你俩，站里领导去年就想撵我走，可兰竹这闺女得吃饭，她整天累得跟个油人一样。”老丁又点上一袋烟吸一口继续说：“兰竹家跟俺家隔三里地，姊妹四个她是老大，她爹下煤窑时砸死了，那年她才十七，正上高中，好在她娘开明，咬着牙供她上完大学。兰竹这闺女命苦，不过有志气，知道心疼人，你也是农村的，人实诚，你俩成一家中不？”听到老丁这样说，我当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我很不甘心被分到这样一个单位，一心想调走，根本就没想过结婚的事。老丁看我没说话，起身走了。

　　第二天吃饭时我很不自然，老丁说：“兰竹，我不回不中了，以后你自己做饭，要是方便就叫刘技术员去你那儿吃一顿，要中，我给领导说，把食堂这个小锅给你俩，碗现成，还有这油盐，都给你俩。”兰竹没接腔，自顾低头吃饭。而我想到昨晚老丁的那番话，脸也立即红了。

　　老丁还真这么办了。快下班时兰竹来教室找我，叫我下去帮她到车间盯着，说她得做饭了。下班后我看到她宿舍门前摆着两个凳子，原来食堂那个小破桌上放着两碗汤面。

　　我们就这样搭伙了。

　　老丁走时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兰竹这人厚道，是个过日子的，比城里那花哨的都强。”

　　转眼到了月头，兰竹对我说：“伙食费发了，咱俩的一起领了。”她指了指屋里墙上夹的几张钞票和一张写了字的纸。那天饭里油水很大，吃过饭后她收拾，我自顾上楼去了。

　　两个月来，到吃饭时我就直接到她屋里心安理得地吃。伙食补助直接发到工资里后，她没让我交生活费，墙上记账的那张纸也撕掉了，我趁空儿主动去买些菜。星期天回家，我们都从家里拿些青菜，还有米面，就这样我们吃到了一起。

　　天慢慢热了。

　　一天傍晚，我俩修好了一辆车，我一身油污却很兴奋地跑进她屋里，她捏着炉上水壶把儿倒了半盆水，我俩一起洗。当我把肥皂递给她时，她没接，有些调皮地歪头说：“你给我洗。”屋里安静极了，攥着那个滑溜溜的肥皂如同拿着我的心，生怕它蹦出来。一切又十分自然，我给她手上打了肥皂，把每一个手指都细细揉搓，包括手上那层趼。她憋着一口气脸红红地不出声，好像怕惊扰了我会停止，她抿着嘴，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我，时而眼睫毛扑闪一下。她终于拿起肥皂把我的手也洗成了一个白萝卜，给我擦了把脸。她擦洗后，我呆呆地望着她，她的脸白生生的微透红晕，全没了那一身油污时的泼辣。那晚没有做饭，我上楼换了干净衬衣下来，她穿着我从未见过的素底碎花裙子，推着自行车站在楼口。我二话没说就骑上车，她拉着我的后衣襟一跃坐上来。夕阳把我俩和整个县城融成通红一团，我不顾汗流浃背，狠劲蹬车，一口气冲到县城边的小山坡前，那里的树林是最好的屏障。我们坐下来，她轻轻对我说：“我是你媳妇，你爱我。”我说：“是。”她亲我一下，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直到月亮上来……

　　回去时路过一个小店，我们坐下要了面，一会儿却送来两盘菜。原来老丁根本就没回家，跟儿子在路边开了个店。老丁笑呵呵地给我倒杯酒，说算是他当媒人请我俩，笑得兰竹又是使眼色又是拉我胳膊，兰竹说一大堆理由不想叫我喝酒，老丁便自夸没看错，说兰竹就是会心疼人，临走又叮嘱我俩结婚时一定叫他喝喜酒。

　　再过星期天时，我带她去了我家。母亲看了，邻居的大娘大婶看了，我奶奶也看了，见人就说：“孙媳妇来家了。”

　　又一个星期天时，她带我去了她家，她母亲小心地给我倒上水，她叔假装刚好进门坐下来跟我拉家常。

　　两家都觉得合适，年底就准备办事儿了。

　　她在公众场合大声叫我，同事既羡慕又嫉妒。除了怕人说闲话没敢睡到一个屋里，我们开始肆无忌惮地享受甜蜜生活。月底又到了，我俩的钱花得青黄不接了。钱成了生活中的大事，我俩不得不小心地学着过日子。

　　秋来转凉，农闲时我们也闲了。单位安排我参加外地组织的学习班。我和兰竹要分开了，小别叫她颇为失落，她一遍遍要求我每天给她写信，没有山盟海誓，却感觉自己已经是对方的人。她给我洗了衣服，收拾好行李，还特意把发给她的一把新钳子装进了我的工具包里。

　　培训其实很简单，讲的都是我学过的老东西，好在来到一个新城市，多少有些新鲜感。上课时我和一个很小巧的姑娘同桌，她打扮很惹眼，嘟哝着找人托门来学习，谁知道讲得这么浅。她是本市的，家里开个修理厂，我问她家是不是万元户，她笑着说10万都不算啥，我心里有些神往，她怂恿我到她家修理厂看看。就是这一看，我离开了深爱我的兰竹，给她开了一张无期的空头支票。

　　一个月的培训我几乎全在这个叫琴（化名）的姑娘家的修理厂里度过，回去时她父亲给了我1000元钱，又拿了200元让我当路费，对我说：“你是大学生，有前途，我这儿就缺这，你在单位每月能拿多少？”我汗颜没有接话。琴送我到车站，给我买了车票，又买一大兜水果，说：“工具包别带了，现在有人都停薪留职了，你就不想挣钱？我爸很欣赏你的。”她很利索地从肩上摘走了我的工具包。我小心翼翼坐上车，第一次装了这么多钱。 

　　当时我和兰竹工资都不到100元。她做主把1000元存起来打算结婚时用，200元给我买过冬的衣服和皮鞋。我说了停薪留职的想法，她未置可否，第二天陪我去找领导，领导正愁没钱发福利，异常顺利地同意了。我把门上的钥匙给了兰竹，她忙着给我准备行装，我说：“不用带，那边都有。”她又把捆好的铺盖重新打开说：“那我经常晒晒，你有空回来了，睡得舒服，出门在外不容易。”我走了，那年冬天婚没有结成。

　　在琴家的厂里，刚开始我还时常思念着兰竹，琴经常同我开玩笑，问我是不是想媳妇了，当知道我还没结婚时，她变得有些主动起来。渐渐地我回去和兰竹见面的频率由一月一次变成了三个月一次，第二年婚又没有结成。琴家的大鱼大肉把我养得白胖，我给兰竹的信少了，兰竹来信提结婚的事，我回信说再等等。一天琴借着向我请教问题的机会，晚上没有回去。

　　我给兰竹写了分手的信。

　　再没接到兰竹的来信。

　　琴名正言顺地成了我的妻子。她是独女，厂子便由我和她经营。我似乎把以前的单位忘记了。直到有一天，兰竹来信了，琴叫孩子送给我已经拆开的信，是兰竹的，单位要改制，叫我回去办手续。

　　回到原单位，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辞职。老领导和同事说我是大款得请客，我不假思索地同意了。走出门时，我看到了兰竹，她还是那身工作服，正在一辆汽车前忙活。站立许久，我就是喊不出来原来叫得那么亲昵的名字。还是同事帮我喊了一声，她扭过头来看我一眼，慢慢走过来。

　　“信收到了？”她跟着我边走边摘黑糊糊的手套。

　　“其实想给你打电话来，怕不好。”她轻轻说。

　　我无言以对，一起走到她的门前，老炉子老锅老凳子，两个碗都还在。她开门让我进去，从枕头下拿出两样东西，一个存折，一把钥匙，然后领我上了二楼，用那把我多年未用的钥匙打开那扇房门，屋里还是老样子，看来我的铺盖她还经常晒。她把存折递给我，说：“这是你原来的钱，都存着，原准备咱结婚用，现在用不着了，你拿走吧。”

　　我没接，她放到我床上，扭头要走，我一把拉住她，她没有挣脱，另一只手在脸上擦了一下，画了很显眼的一道黑痕，抬头对我说：“你那儿还有我一把钳子。”我看着她的脸再不是从前的清秀，黑瘦得如同50岁的人，手比原来更粗糙了。

　　我请客时，兰竹没去。席间，同事说修理厂要改制了，兰竹也下岗了。修理厂的人都走完了，这院子要空了。

　　散席后我找到她，劝她马上找个活儿，实在不行就到我那厂里去，她说：“我会去……我能去……”

　　我找领导说我想把现在这摊子接下来，领导见我执意要接，就同意我先承包，正好给他们卸下个包袱，合同马上就签好了。我拿合同交给兰竹，然后带她去买了一部手机。

　　兰竹很惊奇地跟着我，在个没人的地方，我说：“兰竹，我都没脸见你，是我把你毁了。”

　　她说：“你说分手就分了，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是我比你大，你看不上我？”

　　我忙转过话头说：“我把这厂给你接下来了，你自己干，不要为我活着，为自己活着，中不？”

　　她说：“我没怨你。”突然哭了，“我要知道跟你睡觉就能结婚，我早就跟你睡了，你走后那床上我去睡过一次，知道吗，没有男人了，男人叫人家抢跑了，知道吗，连原来铺盖上那些汗味也都叫我晒没了。都知道我是你媳妇，谁相信咱俩没睡觉。”她又突然止住了哭，“你好好过你的日子吧，我得找饭吃，难得你还想着我，这钱算我借你的。”

　　又十年过去了，她有了自己的修理厂，可仍没结婚。我接了她的电话：“你现在心上还有我吗？”

　　我没有回答。

　　“我是你媳妇，你爱我，是吗？”

　　我没敢回答。

　　“钱到底能干什么，把这一切都扔了，还过以前那一个锅的生活，行吗？”

　　我握着那把钳子，不停地开合。

　　行吗？

　　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