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人:晚报记者 柯其其 见习记者 赵 玮 被采访人:洋 洲 开发区管委会 35岁
我赶到时姥姥已经躺在了灵床上,穿着寿衣,脸被一张白纸盖上了。姥姥走了!
今年秋后,姥姥的身体急速衰弱,几天水米未进,母亲和姨母为此心神不安,家人的心也都悬了起来。这时,姥姥的身体却慢慢好转了。我们都认为她年事已高,因季节变化引起了短时的不适应,调理一下会好起来的,便开始给她张罗过生日。
姥姥生日宴后,母亲长舒了一口气:“俺娘这辈子行善积德,也算有好报。”姨母也高兴地对我说:“你姥姥生命力是顽强的。”可谁知,仅仅一个月的时间,所有美好的愿望都破灭了,姥姥还是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吊唁的人熙熙攘攘地挤进家里,大家开始忙乱地安排姥姥的后事。村里人说姥姥活了个大岁数,这白事也是喜丧。十多个戴着红孝帽的玄孙点缀在人群里,他们还不知道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邀请到的吹唱班把唢呐吹得凄婉悠扬,这些姥姥已经听不到了,只是送行人的自我安慰罢了。
看着姥姥灵前的遗像,看到相片中那凝固着的微笑的皱纹,伴着那催人泪下的凄婉曲调,姥姥的笑容在我的面前变得模糊而遥远,我的心回到了1976年那个偏僻的小山村……
1976年,姥爷去世时,我已经略有些记事儿了,看着跪在地上的亲人们穿着白衣素孝痛哭,似懂非懂地知道家里死了人。姥姥怕吓着我,抱着我坐在一个小屋的土炕上,用满是老趼的手轻轻地摸我的脸叫我别害怕,她像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人死了,就啥也不知道了,就不受罪了。”这之后,母亲便叫我和她住在了一起,用我的调皮捣蛋来冲淡她的凄凉和寂寞。我是姥姥的大外孙,是她最喜欢的孩子,离开她一会儿她就用有些沙哑却很响亮的声音喊我的乳名,直到我猛地扑到她的怀里……
好像因为我那黑洞洞的屋里有了光明,那寂寥的生活有了欢乐,我在那里为所欲为像个小皇帝。她拉着风箱给我做不多不少正好一碗的鸡蛋汤,我玩耍时听到风箱一停,就知道有好吃的来了,跑到厨房时她正好盛上,蛋花在碗里漂着,她笑眯眯地看着我的馋样,然后让我坐在她的腿上一口一口地喂我。下雨的夜里,我要是想娘了就不停地哭闹,这时,她就抱起我,拉开屋门一遍遍地对我说:“下雨了,天一亮你娘就来接你了。”直到我累了睡去。
她迷信而善良,每天都要往一个水壶里加开水,然后放到供桌上。我玩渴了便去偷喝,她每天都要换,总搞不明白这水怎么就没有了,直到有一天,娘来时看我对着壶嘴喝水才告诉了姥姥。姥姥如梦初醒地对我母亲说:“这不怕了,小孩以后饿不住也渴不住了,好养活了。我还一直以为是你爹还在看着这个家哩。”
我很喜欢和姥姥一块磨面,把粮食加上去,她就去扫磨盘,我就叫着推着让她快走,她边扫边躲,我便在后面笑个不停。她拿起笤帚对我虎着脸,就是舍不得打我,看我笑她慢慢也笑了,之后便箩面去了。听着箩和她手上的顶针撞击的声音,看着磨碎的粮食在箩里翻腾,我的眼也跟着左右晃动。
后来我喜欢到淇河边上玩,赶上毛驴,提一个小铁皮桶。驴在河边吃草时,我便不停地往家里提水,一小桶一小桶像蚂蚁搬家,她夸我是一个壮劳力了。她对我姨母说:“咋说一天提的也有一担水,省了你们多少工夫。”晚上给我煮了鸡蛋,剥好了皮放到我的稀饭碗里。
那时的生活不像现在富裕,她生怕我饿着,半晌时我总能喝到姥姥留给我的饭。我站在锅台边看她一勺一勺地盛上,我已经能自己端碗喝了。她看着我,边用嘴吮一下沾在手指上的饭,边催我快喝,等我喝下去后她便笑着接过碗开始刷锅做饭了。
正是那些剩饭养活了我,直到现在我才想起来,当时她是否已经吃过,她是否已经吃饱。她说:“家里有剩饭,路上有饥人,万一有人走到家门口了,给人一口饭吃他就能活命。”
我一直陪她到我上学,爷爷来接我回家时,我躲到她刚架好的织布机下不肯回家。
多年后,她说我就是恋姥姥家。我知道,现在我还有些依恋姥姥。
我抱着她的遗像从坟上回来,我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心里默念着自己也不明白的话,好像是祝福,也好像是在回味小时候她念给我的小曲。
想当初,几个姨母陆续结婚,我也上初中了,家里只剩下姥姥,我们就把姥姥接到了家里。我要骑自行车到乡中学去读书,她怕我吃不饱,走时偷偷塞给我一个馍;天冷的时候,中午回来后手都冻僵了,我一进家她就马上给我盛好饭,让我双手捂着碗暖手;天热的时候,她追到门口给我一角钱,让我路上买根冰棍吃。记忆中,她一天到晚不停地收拾,好像总有干不完的活儿,天热的时候她就把我们的棉衣拆洗了,秋后天一凉她就把缝好的棉衣拿出来,督促我们穿上。
我一天天长大,她一天天衰老。
我要到外地上学了,我参加工作了,我结婚生子了,和她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再见面时她的话题也变了,挂在嘴边的是要好好干活儿,别和他人生气。“非典”那年,她把大家叫到一起开会说:“在这关键时候,大家都要注意,挺一挺也就过去了。”然后开始监督大家戴口罩、喝汤药。她已经老了,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目光混沌而迟缓。我握着她的手,她说:“老了,不中用了,不能干活儿了,光剩拖累你们了。”我的心便酸了起来,她对养大的孩子从没想过索取回报。
她就这样走了,像是被风吹去的黄土。她像黄土一样平凡,像黄土一样简单,像黄土一样厚实,像黄土一样孕育着一片生机。再不见冬日里日上三竿时她不停地喊我起来吃饭,再不见春来时她拄着拐杖拉着我的手臂,再没有她一大早就擀给我的面条,再没有她剥好的瓜子……
爱是那样久远,生命是如此短暂;爱是那样甜蜜,死别是如此辛酸。她再也不会擦去我伤心的泪水,再也不会站在门口细细把我打量,再也不会在冬天里为我掖被,再也不会在夏夜里给我摇扇……
看着烧过的成堆的纸钱,我问娘:“在那边她舍得给自己买个冰糕吗?”
娘哭了。
我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