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伟民

　　核心提示

　　一个隐身在“远华案”背后少人关注的家族,一段与赖昌星唇休戚相关的往事,如今跌宕浮沉已十载。从一个普通家庭,到名流商贾,再到颠沛流离,逃亡离散,最后回归原点,犹如一个真实版的命运轮回寓言,亦是曾经的动荡时代折射在平凡角落的极致写照。

　　76岁的曾传章终生梦想,就是子嗣兴旺,然后问心无愧地到另外一个世界。这个梦想终结于1999年夏天。这一年,震惊世人的“厦门远华走私案”让这个家族一夜蒙羞。

　　此后十年间,家族大部分成员或身陷囹圄或亡命天涯,其中最为著名的是逃往加拿大的首犯赖昌星和妻子曾明娜。“现在我只渴望平静。”8月12日,曾传章在福建晋江的家中回首往事时感慨。

　　28年前,他做主把女儿嫁给了邻村的年轻生意人赖昌星,从此，家族便被裹进了跌宕的命运过山车。

　　■难得的“好女婿”

　　曾家所在的青阳镇莲屿村位于福建省晋江县城东南,有400余年的历史。8月13日,76岁的曾传章在主村道南段的一个两亩多的庭院里枯坐,背后大门高耸、装修欧化,还有假山鱼池的房子就是他的家。现在这里只是一个价格公道的出租寓所和顽童嬉戏之地,几件废弃家具堆在墙角,已难觅昔日商贾云集的名流府第的影子。“很多事情不想再记起了。”曾传章说。这个沉默老人,企图与往事绝缘。

　　他的奋斗历程沧桑且传奇:幼年当过乞丐,“文革”时被推举为贫下中农协会会长,到处砍“资本主义尾巴”,“文革”尚未结束,他却成了村里第一个老板。

　　1964年出生的大女儿曾明娜自小就感受到了生活的两极。那时候她还叫“曾美好”,父亲靠一张脚踏机床起家,把曾家从泥房搬到砖房,再到贴着瓷片、修着鱼池的宽敞大院。此时的赖昌星是距离莲屿4公里远烧厝村的一名汽配商人,开着一个不大的家庭作坊。

　　1981年曾传章通过媒人初见23岁的赖昌星并对其留下“老实”的好印象。同年,曾传章出了几千元,主持女儿的婚礼。婚后，赖昌星的生意还是只亏不赚。当曾传章借给这位新晋女婿的钱达到6位数时,他开始怀疑当初的眼光并停止了这项无底洞般的资助，但这丝毫没有动摇曾明娜对自己婚姻的信心。

　　所幸,山穷水尽的赖昌星不久后就迎来了人生的转折点。随着上世纪80年代第一波海上走私风潮的掀起,不再信奉“诚信致富”的赖昌星靠倒卖进口布料起家,迅速完成了资本积累。“工厂一连开了好几家。”他弟弟赖昌图回忆说,“还盖了别墅。”当有一天赖昌星突然发现他的钱已远远超过喋喋不休的岳父时,他便每个月甩给曾家10万元当“零花钱”,并劝说岳父尽早结束那些一成不变的老式生意。

　　1986年,赖昌星到香港探亲(他大姐70年代嫁到香港)并爱上了这个遍地黄金的城市。5年后,他携妻带儿移居香港,成为正式公民。1994年又以港商身份回厦门成立了“远华电子有限公司”,曾、赖两家的命运自此驶上了快车道。

　　金钱的快速聚敛往往伴随着家族荣耀和社会认可。在莲屿村,“赖昌星岳父”逐渐成为曾传章最显赫的头衔。他先后捐建了幼儿园、小学、老人俱乐部和一个学术研究会。直至现在,曾传章的名字仍然是莲屿村各式碑记里出现最多的字眼。

　　很快,地方官员、商贾也成了曾家的座上宾,妻子蔡秀猛甚至从一个普通村妇被推举为晋江女企业家协会的副会长,终日与富太太们为伍。

　　而曾家子弟——大儿子曾明育和小儿子曾明铁,此时在曾明娜的帮助下,相继进入远华公司担任要职。

　　■逃亡与离散

　　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远华走私活动渐趋巅峰,凭借庞大的关系网和保护伞,赖昌星将走私商品从原先的“电脑芯片”迅速扩张至植物油、石油、汽车、化工原料和通信器材等敏感领域。事后证实,远华总走私额高达530亿元。

　　已过花甲之年的曾传章对这些数字缺乏足够的兴趣。因为生活的富足,他关掉了利润微薄的汽配厂,结束了奔波的生意人角色,准备安度晚年,但大儿子曾明育迟迟未成家,成为他心头一大牵挂。

　　1998年9月,在已执掌集团财权的曾明娜支持下,曾明育一举取代赖昌标(赖昌星二哥)成为执行董事,独揽香港、厦门两地事务。

　　大权旁落的赖昌标自此借酒消愁,并在一次酒吧斗殴中被击中头部成了植物人,7年后死于病榻。这成了赖、曾两家此后多年都不愿提起的心病。

　　1999年春节过后,一封署名为“一群伸张正义的人”的举报信寄到了中南海,60余页证据揭开了远华集团的秘密。这年4月20日,中央下令成立专案组严查,厦门山雨欲来。8月14日,赖昌星携妻带儿飞往温哥华,开始了长达10年的亡命生涯。

　　起初,赖昌星和曾明娜频繁打来电话,说在加拿大很好,很快就回云云,语气轻松得像在度假。但令老人费解的是,赖氏夫妇很快在异国买下了豪宅。

　　曾明育在赖昌星出逃后不久也跑到了菲律宾。涉案较浅的曾明铁也准备远走菲律宾。曾传章的生活一夜骤变,几位轮流陪伴的亲友看见一向注重绅士风度的他变得不修边幅,时常头发凌乱地在电话旁呆上一天，夫妇俩的起居饮食全靠亲友请的保姆照顾。

　　曾传章开始向亲友抱怨,是赖昌星连累了他两个儿子，“女儿嫁错了人”。

　　■比死亡更可怕的

　　此时，从全国调集的740多名专案人员和大批设备在厦门逐层揭开远华的秘密。其涉案金额之巨、走私规模之大以及涉案官员之众,史无前例。

　　4个多月后，曾传章被隔离审查。经过两个多小时的现场盘问后,曾传章夫妇被带回了警局。

　　两个月后,曾传章才重新出现在莲屿村。远亲曾强看见他头发白了,眼睛肿了,说话也变得底气不足。后来他说,噩梦缠上了他。

　　赖昌星走后,失去经济依靠的曾传章把家中的3层楼房出租来维持生活。夫妇俩的一些社会团体的荣誉头衔已不再被提及。遇到生日,老人也只在屋内加点菜,毫不声张。曾家大院成为村庄里的一座心理孤岛。“国家这么重视(远华案),还是少蹚这摊浑水。”一位村民坦陈当年心境。

　　曾传章身体开始恶化,他必须考虑更实际的问题——曾家的香火如何延续。一些亲友建议涉案较浅的曾明铁回国自首,说他的情况最多判5年。半信半疑的曾传章买了去菲律宾的机票。曾明铁听从父亲安排,回国交代了情况,结果却被判了10年。曾传章当时抱头大喊“该死”。从一个父亲的角度,他觉得在某种意义上，是他亲手把儿子送进监狱。1年多后,警方利用曾明育女友赴菲看望的机会,尾随其将曾明育抓捕归案,判了无期徒刑，曾传章觉得“完了”。

　　由于长期的压抑、焦虑和孤独,2005年底,曾传章被诊断出得了肝癌。2006年4月,他被推上手术台,5个小时后取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肿瘤。“像我这把年纪,死已经不怕了。”8月12日晚,76岁的曾传章撩起衣服展示那道巨大伤疤,“骨肉分离才是最大的痛苦。”

　　■两种回归

　　远在加拿大的赖昌星利用中加两国在签署引渡条约上的分歧和当地漫长烦琐的诉讼程序,滞留至今。

　　当哥哥的遣返问题长期占据媒体版面时,弟弟赖昌图于2008年9月悄然假释回家。此后他到过一次曾家。“没什么话说,就看看两个老人。”赖昌图说。曾传章不胜感慨,更加想念儿子。

　　随着小儿子曾明铁减刑回家,曾明育就成了曾传章人生最后的牵挂。

　　2008年12月,曾传章寄到公安部一封信，陈述夫妇两人年事已高且经济困顿,盼望有生之年能够与儿女团聚,请求国家网开一面,让儿子曾明育提前结束刑期。上面回复:只要说服曾明娜回国,政府将让曾明育减刑保释,而且给予曾明娜宽大公正的待遇。

　　此时,曾明娜已和赖昌星离婚4年。她接到父亲的电话后说:“弟弟还没结婚,也因我而受罪,我愿意以性命来换取他的自由。”5月3日晚,当曾明娜带着23岁的小女儿踏上久违的故土时,此前设想的“最坏情况”没有出现。政府遵守诺言,曾明娜出入自由,还住进了厦门大学旁一套100多平方米的房子。

　　当晚，曾家在厦门吃了10年来第一顿团圆饭。3个月后,曾明育出狱,这个家庭彻底告别了颠沛流离。“没想到还能有这一天。”曾传章说。

　　然而,4公里外的烧厝村,当曾明娜回国3个月后才去看望自家小叔时,赖昌图并没有感受到喜悦。他的两个哥哥(赖水强、赖昌标)已经死了,现在,他们的遗像陪着他生活在老屋里。

　　出狱后,赖昌图一直处于失业状态，他甚至没有身份证,生活全靠朋友接济。他时常游离在记忆和现实之间,在半梦半醒中嗅到已逝的浮华,然后想起那个童年背他上学而非如今千夫所指的哥哥赖昌星。“这都是命。”一个闷热的午后,赖昌图呢喃着,迎着阳光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