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全国解放后,百业待兴,国家建设需要大批人才,政府得知韩玉佩有个儿子开封中学毕业后回家了,就发函到槐树庄,通知其到开封参加干部培训。
“老拧劲”接到通知后,没告诉韩世诚,而是把大儿子金贵打扮一番,开上证明信,把他送上了开往开封的火车。韩金贵没出过远门,去过最远的地方是离槐树庄十几里的姥姥家。下来火车,一步迈到了大都市,眼花缭乱,脑子成了一盆浆糊,分不清东西南北。顶着人家的名字来了,自然是做贼心虚,怕见人。韩玉佩是名人,一些故交听到他儿子来了,纷至沓来,拉着金贵的手问长问短。他不敢回答,怕说露了,心里一紧张拿出了看家本领——挠屁股。有人问他母亲身体咋样,他点点头,就是不说话;有人问他想不想他父亲,他挠了挠屁股,实话实说了:“不想,光会吵、吵、吵!”
大家哄堂大笑,管培训的干部说:“这不是个二百五吗?堂堂的韩玉佩,竟养个这样的儿子,回家种地吧!”金贵又被打发回到槐树庄。
南庄学校校长想让韩世诚到学校当教师,这得让“老拧劲”点头才成。他见到“老拧劲”,就说教育的重要性、学校增添老师的必要性,“老拧劲”点头说是。校长认为火候到了,一提韩世诚的名字,“老拧劲”的头一拧,变脸了,说:“甭说,就他不能去!前半辈儿够他享福了,改造改造他吧!”
出差、挖河,凡是干苦力的活儿,“老拧劲”都忘不了韩世诚。秋后,县里动用全县劳力挖河,要求各村在工地上竖起宣传栏。工程指挥部要统一检查,定期评比,办得好的插红旗,办得差的插白旗。槐树庄在工地上的劳力没几个能识文断字的,“老拧劲”不甘在评比时落了下风,只好让韩世诚执笔,写写画画。
工地总指挥长是位老县长,打过日本,拉游击曾在韩家门楼里吃住过,多次得到韩玉佩的资助。检查工作时,他来到槐树庄工地专栏前,非常满意地说:“没想到槐树庄还真出文化人。”得知是韩玉佩的儿子执笔,几天后,他就把韩世诚调到总指挥部搞宣传。“老拧劲”是一百个不服气,但在县长面前,又不得不答应。工程结束后,老县长要把韩世诚的户口、粮食关系办到县上安排工作。几天后,劳动局局长拿着槐树庄开的证明信放在县长的办公桌上,“老拧劲”亲手盖的血红大印旁写着:韩世诚,破落地主、资本家……。
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重用地主、资本家是上纲上线的大问题,谁也不敢背这个黑锅。韩世诚的工作就这样黄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韩世诚上开封看望父亲的老朋友,得知金贵顶替自己参加干部培训后,能不生气?回来的路上又看望老县长,老县长问起他家的成分,才得知老拧劲暗中作梗。回到家,他要找“老拧劲”论个是非曲直,三叔拦住说:“民凭字据官凭印,你找他说理,谁会出来给你当证人?这时候他走运了,昆虫还知道冬眠来隐藏自己,你倒去跟他硬拼?你就是这会儿给他弄个难看,让他下不来台,过后他不变本加厉给你小鞋穿?”
韩玉山把“老拧劲”请到家里,摆上珍藏多年的淇河大曲,荤素搭配摆上好几个菜,心平气和地说:“兄弟,咱哥在世时对你也不薄,世诚是个晚辈,他哪里做错了,吵他是叫他长材料呢,咱可不能做出让晚辈不尊敬的事呀!”
“老拧劲”把头一拧说:“骡马不能一直拴在门楼前,过去老蒋多威风,现在不是把他撵到台湾了?”
“那你现在不是威风了,教学你不叫他去,培训干部你让你儿子顶替,县上要他,你说他是地主、资本家,要是还不够,你干脆掂刀杀他吧!”
第二天,大概是淇河大曲的酒劲儿还没有过去,“老拧劲”召开全村大会,在会上一捋胳膊蹦多高,使出吃奶的力气吆喝:“现在有些人,还想翻天回到万恶的旧社会,还想骑在贫下中农头上拉屎拉尿,请干部喝酒,拉拢干部……”“老拧劲”那种“扶犁黑手翻持笏”的劲儿刚一冒头,韩玉山“呼”地站了起来,韩世诚、韩世儒、韩世信爷几个都站起来了。“老拧劲”一看势头不好,马上改口说:“这次先不点他的名,散会!”
“老拧劲”刚才还是红嘴白牙说大话,眨眼间变成另一张脸,惹得全村人哄堂大笑。
五
1960年冬天的一个晚上,陈保省提着瓶酒来到韩家门楼,一进二门就喊:“大哥,喝酒吧?”
韩世诚迎出来笑着说:“不年不节,兄弟有事?”
“我想找大哥商量个事。”
“喝吧,叫你嫂弄个菜。”俩人走进堂屋坐下。
菜很简单,一盘炒白菜,一捧生花生。酒过三杯,陈保省红着脸说:“大哥,我想去参加工作,你看咋样?”
韩世诚脱口即出:“去吧,我支持你。你有文化,心眼儿又活,真该出门见见世面。”他又停了一下说,“俺婶、弟妹的思想工作……”
“大哥,只要你同意,这事就成了。”
韩世诚说,“你放心,这院吃稠的,不会让她娘儿俩喝稀的。”
陈保省要的就是这句话。俩人边喝边谈,瓶中的酒下去了一半。陈保省已有醉意,给韩世诚倒了杯酒,双手举过头顶说:“大哥,我跟你弟妹商量好了,要是她妯娌俩生的都是男孩,结为兄弟;生的都是女孩儿,结为姊妹;要是一男一女,结为夫妻,世代交好!”
韩世诚接过酒杯说:“兄弟,你喝高了,一代人只能管一代人的事。”
“不,你要不答应,就是看不起你兄弟!”
直到韩世诚的妻子从里间出来答应了,俩人喝酒才算结束。
陈保省醉醺醺地回到家里,趴在桌上放声大哭,把妻子、母亲都折腾了起来。妻子给他拧个热毛巾,擦去他脸上的泪水,问他咋哭成这个样?他说,想起死在朝鲜的哥哥,想起投河自尽的嫂嫂,想起自己还没混出个人样来,心里光想哭。
婆媳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劝说,可越劝他越哭,越哭越痛。媳妇跟婆婆说:“娘,要不把大哥叫来吧?”
一句话,陈保省不哭了。
新中国成立后,随着国防现代化的发展,测绘工作显得日益重要,国家要选拔优秀人才,组建一支思想红、业务水平精的测绘队伍。公社武装部长陪同选拔领导来到槐树庄,对应拔青年一一过目,他们走到陈保省面前时,上下打量一番,说:“人是有精神,身子怪瘦啊!”
陈保省“啪”地行了个军礼,朗声说:“报告首长,别看我瘦,体重正够。”
选拔的人笑了,又说:“脸色有点黄。”
“别看我黄,血压正常。”
选拔的人又问他:“上过学吗?”
“学历不高,高小扫盲。”
公社武装部长看到上面的人员相中了陈保省,连忙走上去说,他是烈士的弟弟,公社的模范青年。那人掏出本子记下了陈保省的名字。
陈保省兴奋得连夜写了一份《继承哥哥遗志,踏着烈士的血迹,积极参加国防建设》的决心书,第二天一早送到了公社选拔办公室。公社选拔办公室精心修改后,让陈保省重新抄好后报到县选拔办公室,一时间,陈保省成了全县应选青年学习的榜样。
陈保省参加国防建设走了。走的那天,锣鼓喧天,彩旗飘扬,学生列队欢送。陈保省戴着大红花,在一片欢呼声中骑马上路了。
陈保省的母亲泪水涌了出来,大儿当兵“光荣”过了,再搭上一个儿子,自己可怎么活呀?但木已成舟,即便有一百个不愿意,说啥也晚了。鞭炮响时,婆媳俩都没出门相送。
出村时,韩世诚从牵马人手中要过缰绳,从兜里掏出三百块钱,塞进陈保省的口袋说:“兄弟,出门在外,万一有个棘手事,装下好应急。有我在,家你不用挂念。”
陈保省紧紧握住韩世诚的手,热泪盈眶地说:“大哥,苍天在上,你弟虽不能与你同生死,愿与你共患难,共福享!”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