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莺坟墓与张生坟墓离有一庹多远,俩坟墓上有两棵老绒花树,两棵树的树枝长在一块,也不知道多少年了,晃晃这一棵,那一棵动弹。这座坟墓的茅草一直扯到那座坟上。真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从来没有过单只鸟、单只蝴蝶在坟上、树上落。只要有,就是成双成对,你咋解释?
唐朝贞元年间,张生和崔莺莺的爱情悲剧发生后,经文人小说和说书唱戏的渲染,广为流传。若干年后,有一位高人来到淇河岸上,走到张生与崔莺莺的墓旁,围着坟墓转了几圈,掐着指头算了又算,面对苍天长叹。
这位高人点化村民,得在墓前建一座冰塔,镇住莺莺、张生的阴魂,不然,附近村里还会出现这样的风流韵事。
冰塔建好了,由白色的花岗岩雕成。不高,却很礅实,有泰山之气。
到了夏天,墓边两棵绒花树花开得正艳,成群结队的大人拉着小孩来赏花。到了塔前,却躲得远远的,大人常告诫小孩一句话:甭摸,塔倒了,莺莺、张生就投生了。
这句话,不知传了多少代。
1958年,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郭沫若由安阳地区人员陪同,来到了莺莺坟实地考察,找了几个老人座谈。郭沫若问:“为什么莺莺与张生没有合葬?”
接待他们的崔庄村干部常同朝说:“我认为崔母赖婚是人之常情,女盼高门,谁也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坠入爱河连功名都不考、事业也不说的花花公子。莺莺死后扎下姑娘坟,张生考试不第,回到这里,哭死在坟上。两人没有明媒正娶,崔家不可能让张生与莺莺合葬。”
郭沫若说:“有道理。唐代的小说大都是在真人真事的基础上创作的,相当于现在的纪实文学,我认为这是真正的张生与崔莺莺墓,要加以保护。”
1962年,社会科学院又来了几个研究员,他们拿出工作日志,上面记着郭沫若来时所接待的人员。当时,常同朝已调到县团委任书记了,又把他叫回来,对郭老的考察进一步核实。他们也说:“这是真正的莺莺墓。”
常同朝说:“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莺莺也不是有出息的人,我们不指望靠她扬名。其实,我们还觉得有点寒碜人。”在场的人都笑了。
包括槐村庄在内,附近几个村庄历来不唱《西厢记》,一天,从外地来个瞎子,晚上坐在老槐树下拉着个弦,瞪着双瞎眼唱《西厢记》。在树下吃饭的人就劝他换戏,不然的话,唱到半夜也得饿肚子。这个瞎子不知是聋,还是听不懂当地的口音,一出戏唱到底,深夜了也没人给他端半碗饭。韩玉山已经脱鞋准备上床了,还听他在街上敲梆要饭。韩玉山媳妇说,一个没眼人,也不懂这儿的规矩,这时候还没人给他端饭,你去给他送俩窝头,给他说一声这儿的规矩。第二天一早瞎子就走了。
婆媳四人来到莺莺墓地,往日的绒花树不见了,石塔、墓碑不翼而飞,坟墓变成了庄稼地。一个过路的妇女告诉她们,石碑推倒后被县文化馆拉走了,塔身放在村西头井上当石桩,塔顶成了垫脚石。婆媳四人为有情不能成亲眷感到悲哀,对千年之后的扒坟移碑抱不平,悻悻而回。
不知是女娲娘娘有灵、两个媳妇生理上的巧合,还是张生、莺莺的阴魂不散,苍天把他们又降临到人间,韩家媳妇怀孕了,吃一口,吐一口。陈家的媳妇从测绘队回来,也是汤水不进,有喜了。
七
陈保省一行人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来到了大兴安岭腹地,这里是选拔人员的强化训练基地,实行的是军事化管理。这里零下三四十度,天寒地冻,头天晚上炊事班还打水的井,第二天早上能冻半尺厚,中原人哪会适应?陈保省天不亮就悄悄起床,他把梯子竖到井里,掂着铁镐下到井底砸开冰层,上来后再把水缸担满。一天、两天,一星期不到,“河南来了个模范战士”的消息就从炊事班传出了。他得知一名战士父母有病,家里生活困难,就以一名战友的身份寄去了一百块钱;附近的一所学校送来感谢信,感谢测绘同志给他们学校送去《毛泽东选集》等革命书籍……连队很快掀起了人人都来找模范,人人都来学模范的活动。
虽然模范做好事不留姓名,但找起来比侦破一起盗窃案容易得多,况且陈保省压根儿没打算让大家找不到他。选拔人员强化训练还没结束,全连很少有人不知道模范好战士——陈保省。连长、指导员找他谈心,问到他的家世,陈保省放声大哭,控诉万恶的旧社会夺去了爷爷、奶奶、父亲三口人的性命;美帝国主义在朝鲜战场上杀害了他的哥哥;韩家门楼害死了他的嫂嫂。他要为家人报仇,为祖国争光……
这样的表现,能不得到领导的赏识?领导亲自为他擦泪,情深意切地鼓励他。强化训练结束后,陈保省被分配到全国经纬度测绘大队某支队炊事班,任司务长。
这个工作对陈保省来说如鱼得水,烹烹炒炒是他的拿手戏,上街采购他懂得荤素搭配,如何节省用钱,就是买个南瓜,也能物尽其用。南瓜吃了,把南瓜子晒干,用盐炒炒,香酥可口,一个战士发一点,谁不感激?领导的亲朋厚友来了,他先提上壶茶水,又端上盘瓜子,谁不喜欢?人抬人高,口碑千金难买,年终评选五好测绘人员,他是第一名。
总部首长来连队视察工作,要在连队就餐。对于高级首长来说,不仅要吃饱吃好,还要吃出风味,吃出文化。他别出心裁地做了道豫膳名品“龙鱼卧蒲”。首长一吃,味道独特,做法别致,很感兴趣,就提出来让厨师来讲讲这道菜的来历、做法。
陈保省一进餐厅,先给各位首长行个军礼,两腿并立,像汇报工作一样说:“春秋时期,孔子带着弟子周游列国,宣传他多年研究的思想、文化成果,不被接受,困于陈蔡之间,粮断钱光,日子非常艰难。到了春天,水边到处都是一望无际的蒲草,孔子就与弟子们挖蒲草度日,终生不忘蒲草救命之恩,每年都要挖蒲草吃。北宋年间,陈州大旱,国家赈灾,国舅放粮时米中掺沙,坑害百姓。包拯得知后,拘西宫娘娘,铡了国舅,打道回府时,一位老人跪在路上,拦住大轿,头顶一只大碗,碗内一条大鱼上漂着蒲草,要为青天大老爷饯行。老人说:‘孔子一生不忘蒲草之恩。小民听说青天大老爷回京,无东西报答,特到龙湖中捉来一条龙鱼,挖些蒲草,做成龙鱼卧蒲,以表寸心。’”
谁不愿意与孔子为伍?谁不愿被称为青天大老爷?首长听了这话心里好生舒坦。首长又问他如何做法,他说:“有两种做法:一种是奶汤,滚水锅下鱼;另一种是清汤,冷水锅下鱼。蒲草是一味中药,降火平肝,去腻,用时在滚水中焯一下,除去青味。待鱼快熟时下蒲草,滴上香油、作料,起锅,食之可清火怡神。
洗澡捉条鱼,全在自个儿混。不久,上头下来一道命令,他被调到总部伙房,三年后转为国家干部。陈保省要衣锦还乡,在老槐树下夸官。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老拧劲”紧跟潮流,深刻批判封建迷信对自己的毒害,名字由原来的韩玉槐改成了韩玉魁,从“槐”变成“魁”,“鬼”倒是没少,还多了个“斗”字,韩玉魁的好斗更增几分,槐树庄也改叫“卫东彪大队”。槐树庄没有“臭老九”,没有活靶子批,韩家门楼就成了封资修专政对象。会议一散,有人把信送到韩玉山那里,他连夜叫来全家老小,有和泥的、有抹墙的,不到天明,宅院里所有的雕刻都盖住了,韩家门楼躲过了一次浩劫。
“老拧劲”总感觉运动没有开展起来,为无产阶级司令部工作做得太少,就要求上面分配来个活靶子。一天,公社来通知,从北京“分配”来一个“臭老九”,要安排在槐树庄。人没到,材料先到了——崇洋媚外,反动权威。上面要求让他住牛棚、劳动改造,让他脱胎换骨,成为一名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老拧劲”把头又是一拧:“哼,俺的牛棚是喂牛的,不是喂臭老九的。让他住在韩世诚家的堂屋,恶心恶心他!”
“老拧劲”是“金口玉言”,谁敢违抗?韩世诚接到大队的通知,苦笑了一下,心说:“我这个地主、资本家就够臭了,还有比我更臭的人了?”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