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炳文 著
车子行驶到祖坟的旁边,陈保省没有下车,他从车窗上看有个人在上坟。由于许多天待在病床上,陈保省眼花缭乱,头昏脑胀,看不清楚那个人的脸。他想等那人走后再去上坟。陈保省跟司机说:“我这会儿觉得血压又升高了,要是我在坟上一直起不来,你过去看看。”司机点了点头。
坟上的那人压过纸,磕过头后,径直朝着车子走了过来,越来越近。快走到车前时,陈保省惊讶道:“这不是世诚大哥吗?”不用问,韩世诚又来为陈保省的老人上坟了。陈保省推开车门下车,摘下墨镜,迎了过去。
“回来了,兄弟。”韩世诚走过来热情地打招呼。
“我真没脸见你!又在替我行孝了,大哥!”陈保省说。
“过年呢,都兴这,人死如灯灭,其实啥也没有。坟上你都不用去了。”韩世诚说。
“大哥,刚才我到老院,春联你贴过了?”
“是。往年,石头回来都是他去贴,今年,石头跟他的老师到加拿大考察去了。昨天,他还给家,还有三叔都来了封拜年信。以后,家里这些事你都不用操心了。”
“唉,谢谢你了!谢谢你和大嫂。过年,还缺啥不缺?”
“都齐了。这会儿不是以前,过年过难呢。现在一年四季都有白面,真是天天过年。过年后,我打算跟你嫂子去鹤壁一趟,晶晶的工作顺利吧?”
陈保省低下了头,长叹一声说:“不提她了!不提她了!有她就当没她!唉,闺儿大了不由爹!不提她了!”
“闺女嘛,迟早是一门亲戚。闺女是在眼皮底下长大的,出嫁时,要给孩子添添箱。世信、世儒、三叔都要去。典礼的好日子定了没有?”
“不说她了,不说她了,提起她都把我气死了!下八辈都不要这种妞!”陈保省不停地摇头,他伸出手握住韩世诚的手诚心地说,“好人啊!好人啊!改日我再见大嫂、三叔、世信他们。单位的事很多,我得回去。”
车子启动了,慢慢消失在淇河的尽头。村子里响起了除夕的鞭炮声。
四十七
春节过后,陈晶从几百里地外赶了回来,买了很多礼品,希望父母能原谅自己,重新接纳她。陈晶来到了门口,轻轻按动门铃,那清脆的铃声响一下,她的心就“扑通”一下。那一刻,陈晶多么盼望妈妈出现在门口,但她又怕见到妈妈那痛苦无奈、无比气愤的表情。门终于开了,陈晶妈妈看是陈晶,门都没开全,又关上了,一句话都没说,把她当成了陌生人。陈晶不敢再按门铃,被妈妈无言拒之门外,还不如被妈妈痛骂、痛打一顿。可是,事情不能假设。父母不接受自己,陈晶无望地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泪水夺眶而出。陈晶想,她不能在这儿久站,爸爸是个要脸面的人,让别人看到就不好了。于是,她提着礼品一步一步离开了这个往日温馨的港湾。陈晶看到那些欢天喜地,从身边擦肩而过的人们,不由暗想——这世上恐怕只有自己有家不能归,还被拒之门外吧。从小学到大学,自己一直是爸爸的骄傲,是他人前夸耀的话题。从记事到现在,爸爸只骂过自己一次,就是因为自己选择了刘怀,爸爸那愤怒的眼神和不能容忍刘怀的表情,都说明了自己选中的女婿不是他的乘龙快婿。而往日,自己每次从学校回来,妈妈都会既心疼又兴奋,又拿吃的,又倒水,只要自己脸上稍微有一点不高兴,妈妈总是问半天,生怕自己在外边受委屈,受欺侮。
夜深人静,街上往来的人少了,偶尔有几个路人,不是喝得醉醺醺的醉汉,便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陈晶脚下的鞭炮碎屑沙沙响,她神智恍惚,总感到身后有人在跟着她。陈晶有些害怕了,她用公用电话给家里拨通了电话。“喂。”接电话的人是陈晶的爸爸。陈晶连忙说:“我是晶晶呀。”随即,电话挂断了,再拨就没人接了。
到哪儿去过夜?路边的几家旅店、宾馆门口都挂着“初六营业”的牌子。到哪儿去?陈晶壮了壮胆子又走到家门口,她掏出钥匙插进锁眼,可门反锁着。她又按按门铃,房间的电灯拉灭了,没有一丝动静。
陈晶又陷入了无限的沉思中。唉,爹娘彻底不要自己了,谁能接受自己?自己到了这种田地,埋怨谁呢?怨刘怀吗,可自己为什么明知是个陷阱还要往里跳呢?唉,现在想起来,或许自己是错上加错,如果到北京找石头哥的时候,自己不意气用事,给他解释清楚,或许大度的石头哥会原谅自己,和石头哥又会重归于好,可自己一错再错,直至毫无回旋余地。几年的大学生活,是刘怀帮助了自己,但又是刘怀给自己在学校造成了那种尴尬处境。现在,又是刘怀给自己断绝了回家之路。回去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王八跟鳖走;回去吧,许都那个地方还能遮风避雨,还能接受自己。
陈晶拖着像灌了铅一样的双腿,走到火车站。一看列车时刻表,陈晶的脑子“嗡”了一声,她赶紧扶住了墙:明天早上8时才有火车。候车室内空无一人,陈晶走了出来,身上一阵发冷,她急忙跑回候车室里。
起风了,风摇着树枝呜呜直响,像鬼哭,像狼嚎,陈晶吓得一个哆嗦接着一个哆嗦。陈晶全身冻得直抽筋,她靠着柱子一闭眼睡着了,梦中,韩振淇笑嘻嘻地走来说:“俺娘要我来接你,去咱家吧!”“真的?我的好哥哥!”陈晶向韩振淇扑去,可她一个趔趄栽了下去,摔得胳膊剜心地疼。陈晶睁开眼睛一看,候车室里仍然只有她一个人,她哭了。
一个饥寒交迫的不眠之夜总算熬过去了,又经过几个小时的火车颠簸后,陈晶回到了学校,她倒下就睡着了。刘怀问她情况,她哼哼几声又睡着了,叫她吃饭,她睁不开眼,哼哼几声又闭上了眼睛。一连睡了三天三夜后,陈晶长叹一声坐了起来:“我以后咋办呢?天啊!”
春节长假过去了,陈晶不得不回到鹤壁,在厂区附近租了间房子,以便夜间有个归宿之地。为了添置生活必需品,陈晶今天买来锅碗,明天买来铺盖被子,没几天几千元钱就花出去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生儿养女不知报母恩,陈晶坐在屋子里,长出一口气。她动手生着了煤球炉。第二天,陈晶下班回来,火已灭了。几天来,不是火灭,就是燃乏,整天得生火,陈晶的眼睛被熏得像得了红眼病。有时候,陈晶干脆不生火倒头就睡,可半夜突然醒来,陈晶会问自己:“这就是人生?这就是生活?”
生活本来就拮据,可陈晶和刘怀每月还得给交通部门作贡献。开始,每到星期六,不是刘怀来,便是陈晶去,一来二去,几百元钱就没了。渐渐地,他们来往的次数减少了,逐渐变成电话、书信往来,几个月也不见一次面。可就是见面,刘怀再也没了以前那种亲密、温情,他时不时板着脸,指责陈晶把家里收拾得不规矩,衣服洗得不干净。就连陈晶精心给他炒几个菜,他不是嫌咸了,就是埋怨淡了。
正值青春年华的陈晶,几个月没进过理发店、美容院,更不舍得花几十元钱买套化妆品。清秀、漂亮的陈晶不见了,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个眼睛无光、表情呆滞、皮肤粗糙、头发像茅草一样、沉默寡言的半老徐娘。
冬去春来,一年的时光又过去了。陈晶坐火车从许都回来路过省城,一些青年女性扛着大包小包挤进车厢,她主动给人家让位子,帮助人家往行李架上放包。从她们口中,陈晶得知,她们多是离职经商,一件衣服从批发到卖至消费者手里有可观的利润。
回到鹤壁,陈晶考察了市场行情。后来,在去许都的途中,她在省城停留一下,转了几个批发市场。经商的想法在陈晶的脑海里形成了。她与刘怀商量后,刘怀双手赞成。
刘怀知道这里面的利润和门道。过去,郑向阳经营服装成为他的财源,而现在,郑向阳离去了,光靠工资,刘怀时常感到囊中羞涩。钱是感情的基础,异地夫妻,就连火车票钱都拿不出来,只能隔河相望,能成为恩爱夫妻?刘怀来了精神,说不定今天的陈晶就是昨天的郑向阳,所以他特别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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