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秀红

  我结婚时，母亲不同意。说我和男友性格不合，文化水平差太多，将来不会幸福，但我执意要嫁。我开始和母亲冷战，甚至几周不说话。在父亲的劝说下，母亲终于默许了，但她决定不给我预备嫁妆，以惩罚我的一意孤行。

  送嫁妆那天，母亲却让妹妹从她的柜子里拿出四个包裹，原来她早给我准备了嫁妆。嫁妆摆了一床一柜，母亲看着我的嫁妆，一样一样地抚摸着，对来帮忙的亲戚说：“这些东西我给二姑娘很早就预备下了，去商店看见漂亮的被面我就给她买一个，看到好东西时就想给她买回来，想着出嫁那天给她包在包裹里。谁不想打扮女儿呢？做妈的又有哪个不想看到女儿结婚那天呢？你们也知道我不同意这门婚事，因为我的姑娘我最了解，她心性高，可她对象才小学毕业，配不上我姑娘。我横扒竖挡她不听，非要往这火坑里跳——”

  母亲再也说不下去了，啜泣起来。起初声音很小，后来就抑制不住，浑身颤抖地哭出了声。

  我第一次看见母亲哭泣，她哭得那么吓人，好像世界末日来临似的无助和绝望。生活的艰难和不公没有让她哭泣过，她却为我哭了，哭得那么悲伤。她不同意我嫁人，我原本以为她是想把我留在家里多帮她干两年活。原来我全错了，母亲是疼我的，她给我准备了那么多的嫁妆，准备了那么久。她竟然认为我是最好的，对象配不上我！我好吗？这些年她总是数落我，从没有这么夸过我啊。

  那晚，我想了很久，一想到母亲的哭泣，我就心如刀绞。也许母亲是对的，但我爱那个人，我要跟他结婚，即使将来真如母亲所言不幸福，我也要嫁一回。

  婚礼如期举行，接新娘的车等在门外。北方的姑娘出门子，母亲要给姑娘煮碗荷包蛋。母亲从厨房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上面卧着两个荷包蛋。她说：“你要出门了，从今年起，你就再也不是姑娘，而是媳妇了。天堂的媳妇也没有地狱的姑娘享福。要收敛脾气，跟婆家人好好相处……”话没说完，母亲就突然泪如泉涌，端着面的手抖个不停。

  母亲的眼泪让我揪心地难受。有那么一刻，我真想脱掉婚纱，不结婚了。不为别的，就是不想让母亲哭泣，就是想做一个母亲想让我成为的人。哪怕再艰难，我也去做。

  亲戚劝母亲说：“姑娘出嫁都是姑娘哭，你哭啥？快别哭了……”他们把母亲拥到后屋。我隐约听见母亲呜咽着说：“我舍不得她啊，我二姑娘最能干了，却嫁了那样的人家……”

  我当时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把日子过好，让母亲别担心我，让母亲将来以我为荣。

  生活却跟想象有天壤之别。我的婚姻不幸被母亲言中，婚后第三年我想离婚。把这想法跟母亲说了，当初那么不同意我结婚的母亲却勃然大怒。“不行，离婚的女人会被人看不起，以后的日子你还咋过？你还活不活了？孩子怎么办……”母亲说着，眼泪突然夺眶而出。

  在15年前，离婚的女人会被人指脊梁骨，这辈子别想抬头。母亲是在哭我今后的悲惨。我又在心里暗下决心，这一次，我会走一条自己的路，一定不再让母亲操心。

  我执意离了婚，没敢回家，去外面打工。打工之前，偷偷地把儿子送回了父母家。年三十儿，身边的同事朋友都回家过年了，唯独我孤零零地待在公寓里，鞭炮此起彼伏地响着，对面楼上谁家的窗玻璃上贴着窗花，那是母亲每年过年时都会贴的小东西。

  我想家了，想母亲，想父亲，想儿子。就算被她责骂一顿，我也想打个电话，听听家里的声音。我忐忑地拨通了电话，竟是母亲接的。听到她“喂”了一声，我没敢吱声。母亲停顿了一会儿，忽然哽咽着说：“是二鬼吧？你死到外头不想你妈啊，你儿子妈给你照顾得白白胖胖的，你赶紧滚回来吧，你爸等你回家过年呢……”

  日子虽然艰难，但一步步终于朝好的方向发展。而年轻时坚强的母亲，却越来越爱哭了。

  我得了第一笔稿费，请母亲来我所在的小城，带她去商场，对她说：“妈你喜欢啥衣服，二姑娘给你买。”母亲讷讷着说：“我有钱，不用你买。”她的眼睛湿润了。我买了房子后接父母来住，对母亲说：“你姑娘再也不用租别人的房子了。这家是你姑娘的，你想啥时候来就啥时候来，将来老了想跟我住就搬来，咱们在一起住一辈子。”母亲眼圈红了，转身抹眼泪。前年我给她换了超薄型电视，她哭了。她说没想到这辈子还能享着二姑娘的福。年前她换房子，我给她钱让她装修，她又哭了，她说你的房子都没咋装修，给我钱干啥。我把报纸上刊登我写她的文章给她看，她还是哭。她说，二姑娘，以前的事你都记着？

  我都记着，母亲对我的好我都记着。我会记一辈子。我希望母亲健康，长寿，让我有机会多孝顺她，再多孝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