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如救火,韩玉佩顾忌不了那么多,买了几大包大烟壳连夜赶到家,在大槐树下支起几口大锅煮大烟壳水。不分姓氏,不分村庄,来者不拒,不收分文。得病晚者命保住了,得病早者泪洒黄泉。霍乱过后,全村人只剩下三分之一。
陈家有个媳妇,大户人家出身,一看大势不好,公婆、丈夫俱不能自保,不忍心让两个儿子白白死去,她连夜拉着大的、抱着小的,逃到鹤壁,等她再回到槐树庄,公婆、丈夫早已作古。陈家一个大家族就剩下了她娘仨。她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种着十几亩沙土地,风里来,雨里去,含辛茹苦。冬去春来,转眼孩子该上学了,她把两个孩子都送到了南庄学堂,给大儿子起名叫陈保国,二儿子起名叫陈保省。
三年没过,又是大旱。靠天收的河滩沙地,本来收成就不高,麦季只有半收,秋季颗粒无收。过了春节,新生进校,该交全年的学费粮。一家人吃饭都成了问题,再同时供俩孩子上学,就得把嘴挂起来。自已养的儿子自己清楚,要是不让陈保国上学,他即便心里不乐意,就是转身扭脸哭,当面也会答应;要不让陈保省上,他会哭闹个不停。手心手背都是肉,当妈的犯愁了。自己儿子还好说,就怕以后娶了媳妇说娘偏心。
吃过饭,她把哥俩儿叫到粮缸前,哥俩儿一看就明白了,保国说:“娘,让保省上吧。”保省一会儿抠抠鼻子,一会儿低头搓搓手,一言不发。当娘的说:“你哥俩儿抓阄,谁抓着写字的,谁上。”她伸出纸蛋儿让保国先拿。保国拿后,展开一看,空的。保省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了,小眼儿乐得直眨巴。当娘的却扭过脸擦着眼哭了。她做了手脚,两个阄都是空的。
陈保省一直上到高小毕业。上初中要到县城,吃住都在学校,学费又高,对他来说,那是夜空中的月亮,只能仰视,不可能摸到。他很知趣,没给母亲提任何要求,就回家了。
陈家媳妇有个好人缘,处世活络,经常教育两个儿子说话要有分寸、做事要有规距。平时村里有个红白事,弟兄两个就过去跑跑腿、打打杂,红事上个礼,白事送张纸,很受人喜爱。河西有个厨师相中了弟兄两个,想从中挑个女婿,为慎重起见,他先收弟兄两个当徒弟,好留心慢慢选。这是陈家求之不得的天大好事,择吉日行了拜师礼。
一边带徒弟,一边选女婿,师傅自然是悉心教,徒弟用心学,不到两年,兄弟俩都出师了。一个灶上,一个案上,配合得很默契,被誉为陈家“哼哈二将”。
师傅平日里留心观察他们兄弟,觉得老大忠厚可靠,人也能干;老二人挺聪明,带着点儿圆滑,相中了陈保国。他闺女长得虽不能说有多美,倒也很有几分姿色,配陈保国是绰绰有余,他就托了媒人到陈家,陈家媳妇一听,心里乐开了花,自己虽是大户人家出身,但家里已经落魄得很是不堪了,找个媳妇也是难事。陈保国更不用说了,和师傅的闺女经常见面,知根知底,虽然爱慕,但从不敢有非分之想。天大的好事落在了头上,陈家母子只有高兴的份儿。只是陈保省除了替哥哥高兴外,还有几分纳闷,哥哥比自己到底强在哪儿?
陈家娶个媳妇,被韩家门楼的孬牛相中了。韩家门楼的韩玉服两口死后,留下个独苗孬牛,成了韩家门楼的宝贝疙瘩。一家人都宠着他,要啥给啥,又怕他长大不成才,早早送进南村学堂,两眼忽灵灵的,就是不肯学,1000多字的《三字经》,愣是三年都没背下来。每次上学,都是抱着他三婶哭半天,他三婶说:“上学还不够让俺小作难呢,干啥不能吃半碗饭,不上就不上吧。”有智吃智,无智吃力,这是千年的一句古话。韩玉山寻思,孬牛都十好几了,不上学,总得下地学干活吧,也不能一夏天泡在河里,万一有个好歹,对不起死去的二哥。下午四五点,太阳不热了,韩玉山把他从河里揪到地里教他锄地。他三叔在前,他在后,一边示范,一边给他说:“谷留一拃,苗留一把。锄小苗,留大苗。”他锄的垅里前后半尺远只有一棵苗,他一锄下去锛掉了。他三叔能不吵他?他嘴里嘟囔着:“没苗长草不也是长?”他三叔也不想说他了,自己一个人闷头弯腰正锄,只听孬牛“哇”地一声哭了,坐在地上抱着脚叫起来。他三叔把锄放下说:“叫我看看伤成啥样,回去叫你三婶给你包包。”一扭头,孬牛人已经没影儿了。晚上从河里回来提一兜鱼虾,要三婶给他煎煎吃。
上学不行,干活不中,孬牛就俩“本事”——狗鼻子、长头发迷。只要闻到谁家做顿好饭,口水能流老长;身边过去个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大眼瞪着迎过去,眼珠子瞪着不转圈,能把人家送多远。怕他惹出个山高水低,韩玉山早早给他娶了个媳妇,想拴住他的心。媳妇是南村的,老亲戚,小脚、瘦高个儿,一双大眼水灵灵的,脸蛋就跟花朵儿一样。这样的媳妇要是比成牡丹,陈家媳妇充其量只是朵月季。
孬牛娶了个花仙一般的媳妇,还不安分守已地过日子,不知是月老的红绳没系好,还是蛤蟆蝌蚪撵鸭——死催的,总想到外边打个野食。本族几个嫂子、弟媳都是大户人家出身,他是有贼心没贼胆。陈保国媳妇成了他的梦中情人,总想跟人家套套近乎,时不时地送个媚眼。陈保国媳妇是个传统人,根本就不理他那烂瓣蒜。
转眼到了来年六月初一,这在豫北乡间是个大节日。有闺女出嫁的人家,都要割肉备酒包饺子请闺女。闺女在婆家劳累了半年,也该到娘家放松放松了。大户人家都是赶车抬轿叫闺女;小门小户人家,叫闺女的差事都是小弟弟的。都说弟弟是姐姐的包袱腿儿,往往是弟弟在前面扛着小包袱,姐姐后面紧跟着,有说有笑把家还。
陈保国媳妇的弟弟有十来多岁,一大早就到了。陈家不用说是热情招待,把过节的饭菜赶紧端上桌。吃过午饭,婆婆把姐弟俩送到村头,千叮咛万嘱咐,一直望到看不见的腰湾地。姐弟俩又说又笑到了河边,不提防孬牛扑了过来,陈家媳妇竭力反抗,还是被糟蹋了。孬牛心满意足地走了,小弟弟哭成了个泪人,姐姐朝婆家望了几眼,一头扎进了河里。
噩耗传到了陈家,陈保国的牙咬得嘣嘣响,掂了把菜刀要把孬牛剁成肉泥,被保省拦住了。
孬牛听说陈家媳妇死了,自己闯出了人命大祸,吓得跑到丈人家藏在红薯窖里,浑身直打哆嗦。
他丈人听说了这事儿,想想自己摊上这样一个女婿,是又气又急,脸红一阵、白一阵,恨不得让陈家人掂刀来杀了他;但毕竟是自家女婿,又有韩玉佩、韩玉山这两杆旗,也不能说别的。深夜,他敲开韩家门楼的大门,跟韩玉山商量到天明。俩亲家拿定了主意:一是把孬牛送到大同下煤窑,让他尝尝人间地狱的滋味,就是死到外头,也比被人家杀了强;二是赶紧叫韩玉佩回来处理这棘手事。
第二天,孬牛乔装打扮了一番,在老丈人的护送下,上了开往大同的火车。他很感激岳父的救命之恩,火车就要开了,离别之情涌了上来,他跟岳父摆手告别,也希望岳父能送句暖心话。只见他岳父憋红了脸,蹦出了一句话:“死外头吧!”
回到家,他岳父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一大早就坐火车出了趟远门,回来就把闺女送了出去。听说是在焦作给闺女找了个家,新女婿姓啥、叫啥,谁也不知道,闺女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自古杀父夺妻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孬牛虽然跑了,陈家的气儿却还在火头上,陈母几天没有下床,陈保国就像疯了一样。韩家几次托人来说合,说是不管要地、要钱,只要开口,韩家二话不说。陈母每次都是淡淡的一句话:“回去吧,等韩玉佩回来再说吧!”
这些天,陈母心中是翻江倒海,悲痛之余,思量再三:要是经官司,就算孬牛去坐牢,不过是韩家花几个钱再把人捞出来,这样一来,韩家的人算是得罪了;要是接受韩家的钱、地,他们小门小户,没有靠山,守不住产业不说,陈家在十里八村也甭想抬起头来,两个儿子今后还咋娶妻生子?在槐树庄还咋活?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