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让他到宾馆上班吗?”陈晶妈说。
“给你个棒槌就当针了!劳动局是咱家开的?我说让谁进,谁就能进了?那是国营的、政府办的宾馆,等我回去再说吧!”电话挂了,陈晶妈被泼了一头冷水,不知道该怎么办。
陈晶从包里掏出一叠钱说:“妈,这是俺伯给的卖麦子的钱,扣除浇地钱、买肥料钱、买麦种钱,剩下的钱都让我捎来了。这五百块钱是俺伯送我上学的钱,跟那钱不掺和。”
陈晶妈叹一口声说:“唉,把心扒给他,也买不住他的心!石头,走的时候把钱装回去。给你爹说一声,俺转成商品粮户了,地就不要了。”
石头抬头看了看陈晶妈的脸色,他猜测到几分,只是不便问。他说:“听我爹说,您三口的地再调地时就没有了。这钱已经拿来了,还有再拿回去的道理吗?”
陈晶妈走进了厨房,里面传来一声声叹息。
陈保省回来了,他的脸上没有一点儿笑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半天才说:“来了?晶晶要让你来宾馆当工人,那是好进的?那是自家的宾馆?咱是世交,不说外气话,在宾馆工作风刮不着,日晒不着,谁不想去那里上班?人事手续归劳动局管,要的是干部子弟,商品粮户口,农民根本就不考虑,我当总经理有啥办法?你既然来了,就按来了说,我跟他们商量了,以实习的名义下午就上班。能不能转成正式工人,听天由命吧,要是生来的鸭子嘴,一辈子就别想那鹰食。”
饭端上来了,陈晶妈瞪了陈保省几眼,说:“孩儿既然来了,能给安排是他前世的造化,不能安排的话,种地也能吃碗饭!”
石头坐在陈保省对面,他看了看陈保省一眼说:“叔,让您费心了。今年考试我没发挥好,俺爹要我去复习。晶晶说您安排好了,我过来看看,如果能上班,我会珍惜这份工作的,不会给您脸上抹黑。再者,我来看看您。晶晶考上了大学,家里人都很高兴,顺便送送她。”他还想说下去,坐在一旁的晶晶踩了踩他的脚,不让他说下去。
陈保省有些尴尬,这小孩真是大了,一字一板说得在理。
一顿不愉快的午饭结束了。
韩振淇走进这家富丽堂皇的宾馆,在王丽经理简短的培训后,实习开始了。
先从服务生开始,他两腿并立,反剪着手,站在由他负责的四张桌子旁,等着客人的到来。客人来了,他微笑相迎,让坐、倒茶、点烟、递毛巾、挂衣服,恭恭敬敬地递上菜谱,等客人点菜。这一桌还没安排好,又一群人来了。这边嚷嚷着报菜名,那边吵嚷着要座位,到处是声音,到处在吆喝,就是有四只耳朵也听不过来,长四只胳膊也应酬不过来。
“这两桌我来。”陈晶不知啥时候出现在他身边。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松了一口气。
客人总算一个个离开了,又该收拾残羹剩汤、碗筷盘碟。别的服务员把剩菜汤倒在一个碗里,碗盘摞在一块儿,一下搬走了,他也照着做。他捧起来一摞碗盘,生怕菜汤洒在身上,战战兢兢地离开桌子,生怕有个闪失,结果,没走两步,手一滑,盘子全落在地上,成了碎片。
“谁的盘子摔了?”王丽大声吆喝着,飞步走了过来。
陈晶拉了一把韩振淇,站在他前面说:“是我,手滑了,也不是故意的。”
王丽看到总经理的女儿全揽起了,变了口气说:“捡起来放到垃圾筒里吧。”
第一天上班总算结束了。韩振淇和晶晶走出了宾馆,大街上霓虹灯不断闪烁,川流不息的人群、繁华的城市引不起韩振淇的兴趣。陈晶就要上学离开自己,怎不叫他忧心忡忡?他们走了一条街,又走了一条街,两人默默无言地走着,谁也没说一句话。
还是陈晶先开口了:“我走了,你复习复习功课,明年再考,相信你一定会考上。俺爸嫌贫爱富,跟俺妈经常吵嚷,我也没办法。俺妈愿意让你来,常念叨你,她给我买件衣服,也要给你买一件,布衫都买了好几件,都在箱里给你放着。她常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我后半生就指望石头过呢’。我爸一听这话就烦。我走了,你不要感到寂寞,到家去,我妈肯定给你做好吃的。我常给你来信,星期天来看你。”
韩振淇一声不吭,无名的伤感困扰着他,他真想大哭一场。
转眼间,陈晶报到的日子第二天就要到了。这天,陈晶照常同他一起上班,一同下班,把他送到住室。
同一个屋里的陈磊师傅看他们进来了说:“你们坐,我去打壶水。”他打完水,在大街上转几个圈回来,陈晶还没走,他给陈晶倒了一杯水。
“谢谢陈师傅,打扰您了。俺哥没出过门,您多指点些,如果用着陈总,你说一声,那是我爸。”陈晶接过水杯,交代了一番,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夜已经深了,室内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和远处歌舞厅的音乐声,韩振淇翻来覆去睡不着。
正在看书的陈师傅说:“小伙子,看来压力不小呀!陈总的千金对你还是不错的。”
“俺俩从小一块长大的,又一块儿做伴上学现在,跟亲妹子一样。”韩振淇说。
“嗨,年轻人,甭给我打马虎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惜呀,小时候命运相差无几,长大以后就有天壤之别了,人家是总经理的闺女,大学毕业后就是国家干部。你呢?来当服务员了。看你年纪轻轻,正是发奋考大学的时候,不去发奋,偏要来人家嘴底下拾米吃。这才是小老鼠钻棺材,死的出不去,活的要进来。差多少分没过分数线?”陈师傅问。
“十几分。”韩振淇不好意思说。
“不考了?没有八年抗战的精神,还算一个男子汉!你要想得到姑娘的爱,你就得学历比她高,能耐比她大。现在是啥时候了,国家要改革,要开放,人得有理想,有抱负,有真才实学。”
他越说越激动,“你看看报纸,听听广播,国策已定,要改革开放。南方的宾馆、后厨已经对外公开承包了,我的师兄弟,几十年的工龄都不要了,有的承包了宾馆,有的承包了后厨。到时候陈总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还来投靠他?年轻力壮,不能吃苦耐劳,光想天上掉馅饼。我说话不好听,回去当个养鸡专业户,也比当个服务员强!”
韩振淇仿佛在黑夜中看到了一道亮光,他心中轻松了许多。他说:“陈师傅,我跟你学厨师吧?”
“你学这一行有啥出息?还是考大学吧。伺候人的活最难干,你脚忙手乱一身汗,精心炒出一盘菜,淡了、咸了,生了、熟了,众口难调,一人难称百人意。当厨师有啥好?一辈子走不出三尺灶台。别胡想,上学才是出路。”
“陈总不也是学厨师出身吗?不也当上干部,当上大经理。”
屋内说话,墙外有耳。这些话都让路过的王经理听到了,去头剪尾,成了到陈总那里打小报告的材料。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韩振淇还在重复着同昨天一样的工作,陈晶将要离开自己,他也没空去送她,总觉得心神不宁的。他机械地擦着桌子,桌子都擦得能照出人影了。这时,王经理走来说:“陈总让你到他那去一趟,现在就去。”
在宾馆里,总经理的召见如同皇宫里的圣旨一样,高于一切。总经理的门虚掩着,韩振淇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迈进了一步说:“叔,您叫我?”
陈保省坐在老板台后面,脸阴沉得能拧出水来,把桌子一拍:“你知道这是啥地方不知道?这是你家那破堂屋吗?不经允许想进就进吗?真是没上没下!”
刚进门就一头污水,谁能受得了,韩振淇也没好气地说:“你叫我有事吗?没事我走了!”
“你会立正不会?”
“会!”
陈保省声嘶力竭地喊:“立正!向后转——起步走——一二一”韩振淇后脚刚迈出门,门“啪”地一声关上了。
十八
韩振淇没有回头,也没回他住的宿舍,而是径直走出了宾馆,走出了鹤壁,走在起浮连绵的太行山之中。(16)